他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我摇头暗叹,提着粥桶,自他身侧走过,忽然间胳膊一痛,猛然被他狠狠一拽,撞到他身上,我的粥桶差点打翻,忙喝道:“你干嘛?放手!”

“妈子妈妈,”我拉了她的手,柔色哄道:“对不住,这次是意外,以后我不会了,别生气好不好?”

“东官,是你?”七婆哭了出声,又压抑着,摸着我的手,颤抖着道:“手好凉,瘦了好多,真的是你吗?东官——”

别的地方就罢了,来得这里,我迟疑了一会,终究忍不住打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暖房中一股植物土壤并鲜花芬芳扑鼻而来,我静静踱步,花影重重之间,一张老式藤制躺椅渐渐展露形状。我不禁微笑起来,还记得,这椅子原为祖父所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手工制品,牢固异常。摸过去,触手光滑,宛如镀膜,这张老躺椅,,经过多年人手摩挲,宛若肌理细腻,沁凉生香。再往下,是我的护腰软垫,当年我常年坐在办公桌前,早已腰肢劳累,七婆特地亲手缝了给我,缎面上绣有几支淡雅的兰花草纹,绵软舒适。

“什么?”我诧异地睁大眼。

“阿豪,放开他。”夏兆柏淡淡地开了口,“难得有人来看世东,别让世东不高兴。”那走狗愤愤不平,却也不得不听主子号令,怏怏地放开我。我揉着胳膊,说:“林先生我也看过了,如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喝汤呢。”

不是我吹牛,那时候整个港岛,提起林氏林公子,谁不翘大拇指夸一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我一出盥洗室,却冷不防迎面见到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简师奶。只见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额上脸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听说我被不良少年围殴,急急忙忙跑了回来。我暗叹惭愧,刚刚自怨自艾,竟然连简师奶开门关门这等声音都没听见,忙脸上堆了笑,说:“妈咪,怎么今日这么早收档?哦,难道我今日偷懒没去帮忙,你的客源就被对面档口那个阿婶抢去了?咳,你现在发现有个又乖又帅的儿子有用了吧,真正出得档口,入得厅堂……”

“别自我陶醉得这么肉麻啦,”简师奶招牌巨灵掌又拍过来,不过力道轻得几乎可算温柔:“说到我只觉阴风阵阵,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那更好,夏天还省了空调费。”我笑嘻嘻地搂住她一只胳膊,说:“妈子,我早上开雪柜,看见有人偷偷摸摸藏了一包鱿鱼哦,我要吃你做的节瓜鱿鱼煲。”

简师奶瞪我:“你当家里开酒楼食肆啊,还点菜?”

“谁让我是你最乖最帅的儿子呢?”

“怕了你了,给你做就是,本来就是给你买的。”简师奶说着,忽而停了下来,心疼地看我被打肿的嘴角,轻声问:“痛不痛?妈子给你擦药?”

“不痛了。”我笑着摇摇头。

“那帮衰仔,一个个没好结局的,只会欺负老实人,只会欺负我们这样的孤儿寡母,下次他们要再敢来,老娘抡了扫把打残他们,打到他妈都认不得!”

我愉快地低笑起来,正色说:“妈,放心,我都解决了,他们不会再来。”

简师奶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说:“没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饿,不如简师奶给儿子煮餐饭吧。”

“啊,你又不吃早餐?作死啊,”简师奶唠唠叨叨,忙走进厨房,一边摆弄锅碗瓢盆,一边数落我。我含笑着听她的碎碎念,坐在沙发上,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种由衷的安全感袭上心头,是的,这才是我现在的人生,属于简逸的人生。有个爱骂人的母亲,有间窄小温暖的房屋,有可口舒服的三餐,迟些待我身体好点,可能还可以谋个学校拿个学位,再找点挣钱门路让简师奶不用那么辛苦。我这样的身体,可能也不适宜娶妻生子,那也好,将别人娶老婆生仔的费用拿来孝敬简师奶,让她安安乐乐度过晚年,到那时,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样吧。

如此安稳过了一礼拜,我为了安简师奶的心,又去简逸原先所在中学咨询一番,想问清楚我这种情况,若是直接参加advancedlevel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资格。当年简逸读到中五即出车祸,本身会考成绩也不差,虽说此后中断学业三年,但若由我来操作此事,却并不难,想当年林世东品学兼优,在上流社会人尽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谈资之一。但我这么一个长在华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说出一口流利法语和德文,科目动辄拿a,怕会吓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却是需好好思量。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钟情那等热门科目,医科法律、金融管理,这等等范畴,其背后皆带着优厚薪酬的工作梦想,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过活,深知功利性太强去学一样东西,始终落了匠气。且这等科目,费用极高,一年需花费将近十万,我们家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因而我与简师奶商量,说不想日后做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医奸商,只想当个普通人,她深以为然,说只要你肯读书,阿妈觉得读什么都无所谓。我笑了笑,说自己想学历史。按理说,本港这等人文科目的建设并不出色,若能到国外会更好,然我的身体家境,无论哪一样,都容不得如此奔波,与简师奶说了半日,却见她为难地问:“那,这个读出来,你做什么?”

“教书吧。”我笑了笑。

“教书好啊,工作稳定又有政府补助和福利,你就做这个好了。”简师奶一锤定音。

于是,我便着手筹划此事,此时开始准备,一年时间之内,足够我拿下z大的入学资格。但要准备考试,便得买相应参考书目,且到时入校,样样需用钱。我一个大男人,再不能看母亲为我奔波劳累,遂决定与这周边众多小孩一样,先打份短工,一边筹钱,一边温书。我将这个想法与简师奶一说,被她竭力反对,理由是我身体未好,万一累到如何是好。我不以为意,托其他人帮我留意,终于找了份干货海鲜铺工作。那老板与我们认识多年,深知我家底细,纯粹帮忙那样同意一天让我工作四个小时,薪酬却算足六小时的给我。我自然感激万分,欣欣然跑去上班,简师奶见此光景,终于也默然答应。

这个工作非常新奇有趣,服务的又都是这一片的街坊邻居,老板勇哥和他老婆勇嫂都待我极好,看我身子骨单薄,都没为难我,让我干粗活。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站在铺子里点货卖货,间或为阿叔阿婶介绍些特价产品。用勇嫂的话说,就是“逸仔站在店里当活动招牌就好。”可我非常惭愧,总觉着这份薪水挣得名不符实,抢着帮勇嫂抬货摆货,却又会被她赶开,她笑着打趣我说:“你没发现自从你来,到我们铺头买东西的师奶都多了几成么?”

师奶是不是多了我不知道,但却时不时会撞见三五成群的学生妹笑嘻嘻地跑进来,嘀嘀咕咕,见我看她们,又会哄笑着跑出去。如此次数多了,连我也甚觉困惑,直怀疑自己有何不妥之处。直到一日,简师奶来探我上班,与勇嫂两人说了半天,勇嫂极富八卦精神地告诉她说:“你儿子好讨女生喜欢啊,整天不知多少小女孩跑过来偷看,我那一日听她们给逸仔起了个花名外号,叫什么鲍鱼王子。”

我手中正清点的小鲍鱼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满脸黑线地转过头去,勇嫂与简师奶毫不给面子,哈哈大笑,我脸上发烫,翻了翻白眼。勇嫂再接再厉,笑嘻嘻地说;“我还听到她们说,要推谁礼拜一过来跟他表白,你看看逸仔那个怕羞样,到时候不得把他吓到脚软?哈哈哈,现在的后生仔,笑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喝道:“勇嫂,你这开的是干货铺吗,你开的是cia吧?”

勇嫂和我妈笑作一团,居然说:“简妈,你有福了,看逸仔这个行情,没准过两年你就有媳妇茶饮,有孙子抱了。”

“那就好了,如果那样,那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简师奶居然附和起来。

我听得满头滴汗,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身出去,这一日天气并不算好,但正值周末,街上逛街的人却不少。我犹听见身后铺子里传来她们的笑声,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等了一会,正要转身进去,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叫住我:“乸型仔。”

我身心一顿,脸上笑容褪得干干净净,认得是那日带头欺负我的男生。我慢慢转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不懂得说人话吗?”

“什么?”他呆了一下,随即有些发怒,喝道:“我怎么不懂得说人话了?”

“我有名有姓,你的老师没教你,称呼人应该称呼他的姓名吗?”我口气严厉了起来,转身就走,骂道:“真是不知所谓。”

他一下发飙,冲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得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将我扶住,我怒目而视,那孩子有些不自然地放开,呐呐地说:“对,对不住啦。”

“呃?”这句话太出乎意料了。

“我说对不住啦。”他没好气地加大了声音,说:“当初,我们几个,也不是有心要害你出车祸,我,我后来想想,这个,我们是过分了点。”

我静静等着他说下去,可这牛高马大的男孩却忽然局促了起来,说:“我,我要回英国念书了,那个,下一周有个party,也就我们那些中学校友聚聚,你能来吗?”

“这算道歉吗?”我淡淡地说:“如果是,我接受,但party什么的,我不能参加,我说过,我不记得你们了,去了也没意思。”

“那天,那天是我生日,”那孩子有些急了,说:“你放心,我没有请那些以前欺负你的人,都是一些旧同学,大家就是随便聚聚聊聊,你来吧,很多人都好久没见到你,也想关心一下你的近况。”

我满心狐疑,却不想接话,这时却听见简师奶说:“是你们旧同学聚会吗?逸仔,既然这样,你就去吧。老闷在家里也不好。”

简师奶只想到孩子该多交往,却完全不懂得,人心叵测,幡然悔悟之类的东西,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冷冷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一直看到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忽然笑了笑,说:“好啊,我去。”

“那我到时候来接你。”那男孩骤然笑逐颜开,飞快接着说。

“可以。”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