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丫头一见有人来了,忙拽住乔初熏袖口,急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姐姐……姐姐她怀着身子的!刚刚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我们家离这还有两条街的,姊夫还在府衙,我一个人扶不动她……”

到了后厨,就见小桃儿在屋里小陀螺一般围着乔初熏转,一手握着擀面杖,另一只手拿着只白瓷小碗,嘴里还唧唧喳喳的念念有词。再看从过了晌午就没见的那人,身上换了套水红色的衣裳,恰好是略微掐腰的样式,上身微倾的姿势更显得那把小腰身不盈一握。领口镶着薄薄一圈茸毛,白嫩耳垂上什么也没戴,头上依旧只簪了那支自己送的簪。

景逸系上大氅,从一旁下人手中接过添好炭末的暖手炉,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乔初熏手中又将事先跟孟庄主讨来的竹篮挂在马匹一侧,先扶着乔初熏坐上马鞍,接着跟伊青宇以及孟庄主拱手告辞,飞身上马,手一勒缰绳,用大氅将身前人儿裹在怀里,腿一夹马肚子,马哒哒跑起来,朝孟庄主指点过的路途奔去。

对面那女子似是有所觉察,几句娇嗔之后,伸手推了孟庄主一把。清清嗓子,柔声问候道:“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善呐!”娇滴滴的声音里带了淡淡困惑,听来似乎并非真的疑顿,而是有意与人亲近而讲的客套话。

景逸语调略显冷淡:“车子出来了?”

快步往集市走着,一边琢磨着中午和晚上要用到的食材,努力不去想那被自己丢弃在当铺的一袭红裳,以及那早已被自己背弃身后的深深庭院。臂弯上的小篮子装的满满登登,正想着还差两样东西没有买到,能用其他什么食材代替,就被从侧面冲将过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篮子也掉在地上,里面的食材洒了一地。紧接着,那个从昨夜起就再不想见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且将自己牢牢圈在怀里不撒手。

乔初熏忙一福身,弯起唇角抿出一朵笑:“伊大人。”

小桃儿点点头:“对啊!我看初熏姐姐好像气色是不太好,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一整个早上乔初熏都低垂着头,再加上换了个式,脸颊两边都有丝遮着,她也看不太清乔初熏面上神色。

小桃儿喝了小半碗热汤,樱桃小口红彤彤,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小炉哥哥,公子他们是抓到那些坏人了么?”

乔初熏又看了眼篮子里的花瓣,轻轻点了点头:“嗯,每日摘一些初绽的最好。而且现在时候尚早,府里梅树也不很多……”一来那些花苞摘了也没甚用处,反倒有些可惜;二来府里统共就这十来棵梅树,都摘得光秃秃的,也确实不大好看。

小桃儿颠颠把模具取来,站在跟前看乔初熏忙活。就见她十指纤长,手上动作飞快,很快就案板上就出现一朵朵小巧精致的梅花面片儿。小桃儿捻起一朵梅花嗅了嗅,又深吸一口气:“好香喏!好像那种好贵好贵的香粉的味道……”

小火又剥好一颗栗子,手一抬丢进一旁的小盆,一边压低嗓音道:“主子会不会是憋了太多年,所以好容易碰上一个喜欢的,没控制住,就激动了点儿……”

两人笑呵呵应了一声,便进了厨房洗手,顺便帮忙端东西。

景逸也没挪窝,靠在榻上将这人上下一通打量。浅橘色的小褂,同色的绣石榴花滚边儿长裙,样式简洁大方,领口还镶了一圈雪白兔毛,袖口应是考虑她平日里做活,并未镶嵌什么,只加厚了一圈绣着菊花样式的缎面。再看裙边露出的鞋子,明显也是新做的,同色的厚实缎面,看着挺暖和的。

乔初熏将做好的芋艿糕盛进两只盘子,最后几块盛入一只小碟,又将煮好的茶汤倒入大碗,这才走出去招呼众影卫过来端。

小炉又看了眼逐渐走远的队伍,眉头紧锁:“他们这是要干嘛?”往那个方向,应该是府衙吧。

乔初熏笑笑睨了她一眼,把锅盖盖好,开始准备大伙的晚饭。

乔初熏浅笑着点点头:“这往后天也燥了,熬些雪梨汤给你们,既润嗓子,对心肺也有好处”

因为是头回做螃蟹,乔初熏便做了最简单的清蒸。一大筐螃蟹,整整放了两只蒸锅,小桃儿把柴火填的足足的,坐在一边拿着小蒲扇扇风。

高翎摇头坚持:“乔小姐,刚刚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以后每天中午和晚上大伙轮流帮公子送饭,你做好了就说一声。像现在这样……你每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不是办法……”

小绿似是吃了一惊,连连摇头:“不行。”

高翎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公子说了,不用人伺候。他那边一直有弟兄们轮流照应,倒也还好。”

乔初熏更加迷糊,不过还是侧过身应下,又快步往后厨去了。

端着几样蜜饯以及切好的水果进屋,后面小桃儿帮忙端着几样茶具,景逸屋子里有热水,到屋子里再沏也是可以的。小桃儿帮忙将东西摆放整齐,又跟景逸行过礼,就快步出了屋,顺便帮两人把门掩好。

景逸这时正拿着本书,在软榻靠着。乔初熏先将几碟蜜饯和水果端到软榻一头的高几,复又到靠墙的炉子上将烧水的壶拎过来,将一只干净茶壶倒满。景逸瞟了眼桌上几样茶具,不禁有些惊讶:“你会点茶?”

乔初熏搬了圆凳过来,有些羞涩的点点头:“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做过几次”

她自小就没有玩伴,家里又鲜少允她出门,每日在自己那座小院里闷着,除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婆,也没什么人能说上话。每日大半时光都耗在阁楼看书,要么就是到厨房看婆婆做菜。

有回在书上看到关于点茶的手法,便兴冲冲央着婆婆给她淘换几样器具来,在屋子里自己一点点钻研。头一回做得两盏茶,拉着小袖还有婆婆非要她们两个尝,结果小袖只抿了一口就苦着一张小脸儿,死活也不肯喝第二口。婆婆倒还淡定,饮下一整盏茶,说让她慢慢琢磨,多学一门手艺总是好的,将来离了家,说不定哪天就能靠它救命。

乔初熏用竹制小勺舀了些茶粉倒入茶盏,触感陌生的器具,熟悉的步骤手法,又想起婆婆和小袖曾经常逗自己的话,不禁眼眶一涩,忙将头埋的更低些,微侧过身去取水壶。

景逸从刚才起就察觉这人神色不对,这会儿见她眉眼笼雾,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禁蹙了蹙眉,放下手中书册,一心一意看她为自己点茶。

茶粉要磨的精细,水要滚沸,先倒入一点,将茶盏握在手里沿着一个方向轻轻摇晃,让茶粉与水渐渐融兑一处,调匀至浓膏状,粘稠而略挂茶盏内壁。接着将茶盏放平,一手拿着水壶点水,另一手执起茶筅旋转打击。点水要有节奏,不可过急,也不可过缓,落水点要准,不能破坏茶面;握着茶筅的手要注意旋拧的力度,方向以及不时拂动茶汤。待茶面渐渐泛起汤花,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茶香渐溢,汤水微稠,一碗茶就算是点的上乘了。

景逸在一边看着,缓缓抬高了眉,目中透出淡淡赞许。这一笔妙手,没个三五七载断然练不出来。点茶法本身对人手腕的耐力,以及左右手的协调以及配合能力都有极高要求。更别提将这一整套都做的行云流水般流畅优美。眼看着碧绿微黄的茶汤荡起圈圈涟漪,汤水澄澈莹亮,茶香沁人心脾,那一双素白小手玲珑宛转,在那淡淡蒸腾而起的水雾中衬着,真有几分翩然出尘的不真实感。

将茶筅放在一旁竹筒,另一手放下水壶,乔初熏抬手拭了拭额头,徐徐吁出一口气。好久不做,动作略微生疏不说,手腕也觉得吃力,看来有些功夫果真不能随意搁下。悄悄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端起茶盏送到景逸面前:“公子……”

景逸唇角微勾,接了茶盏过来,先嗅了嗅味道,然后才送到唇边。轻抿一口,任微稠茶汤在舌尖流转,温润茶香渐渐在口中四溢开来。又啜了一口,细滑汤水蔓延过口腔滑下喉咙,软玉一般熨帖心尖。

景逸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好茶。”

乔初熏这时已经在圆凳坐下,将一只小碟往前推了推,唇畔也噙着浅浅的笑:“公子喜欢便好。”

景逸见这人眉间似有轻愁,又喝了一口茶汤,才缓声道:“想家了?”

乔初熏牵了牵唇角,摇头道:“没什么好想的。”于她而言,那个地方并不能真正称之为“家”,不过是有所栖身的一处屋舍罢了。而今最亲近的人相继离她而去,再想起那里,在记忆中便是冷冰冰一处牢笼。老天庇佑终得挣脱出来,她一丝一毫都不愿与那里再有牵涉。

景逸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话题:“那你刚刚是想起谁了?”

乔初熏抬起眼,眸光略带水汽,一双水杏眸子显得有些朦胧,惊讶他是如何看出来的。

景逸就这么神色淡然看着她,无声等待那个疑问许久的答案。

乔初熏别过眼,指尖轻轻扯着袖口。心中最宝贵最温暖的那些回忆,不是那么轻易就愿意说与人听。更何况说到最后,还要牵扯到自己逃离宗族世家的缘由,不知怎的,乔初熏就是不想他知道,自己有着那样的父母亲人,以及险些嫁给那样一个人的事实。

景逸见她这副模样,早先缝香囊那时的揣测更加重一层,不禁眯起眸子,面色微冷。敢情这丫头还真有喜欢的人!不愿跟任何人说,心里又总惦记着,想起来时不是笑的特别甜就是要哭不哭的模样,那人就这么好?交换过香囊,为他点过茶汤,这早就不是一般交情了,那当初两人怎么没一块跑?反倒跌跌撞撞钻进他那轿子里去了……

景逸越想越不是滋味,凤眸瞪的几乎冒火,抬手将茶盏放在一旁高几,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乔初熏刚将小兔子抱进怀里,就听到景逸那声冷哼,转过脸来就瞧见他面色冷凝,嫣红的唇紧紧抿着,显然不快到了极点。乔初熏咬了咬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间忐忑更盛,垂下眼看着小兔子,一声都不敢吱。

景逸侧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又低着头不说话,一点都没有要哄自己的意思,心头那把小火苗登时蹿的更高。手臂一伸就把小兔子拎到自己面前,手指扒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拇指摩挲着两只软乎乎的耳朵往脊背上扯了扯。

原本乔初熏最爱这样做,可她向来都是格外轻柔的摸着两只耳朵,连同小脊背一起抚顺。每回这样弄它的时候,小家伙都特别爱娇的眯起眼,一副乐陶陶晕乎乎的模样。结果到了景逸手里,原本温柔抚弄的动作让他做的粗鲁又潦草,根本就是变相欺负它,那兔子一被拎过去,就吓得瑟瑟抖,一个劲儿的抻着两只前腿想跑。

乔初熏看的好不心疼,又因为上次景逸喝醉酒拿兔子当诱饵轻薄她的事,不敢再贸然上前,只能出声劝慰:“公子,你别,别欺负它……”

景逸抬眼瞟了她一眼,神情颇有些不以为意,手上动作却没之前那么狠了。又扒拉了两下,顺手将兔子往榻上一撂:“你以前也给别人点过茶?”

乔初熏怕又惹的景逸不快,也没立刻上前抱小兔子回来。指尖来回摩挲着袖口镶边儿,轻轻点了点头。

景逸抽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不那么酸:“经常给他做?”

乔初熏有些不解的看他:“只是,在家的时候做。”而且,那个应该也不算特意为别人点茶。她每日都拿这个打时间,做好两盏,就和婆婆两人坐在一块,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喝完一盏茶。要说认真为人点茶,今日这个应该算头一回。

景逸心间一动,忽然想到一种从前没设想到的可能,便缓声试探道:“没给家人以外的人做过?”

乔初熏轻蹙眉心,觉得他问的话越来越奇怪。景逸却一脸坦然:“你手艺这么好,我想你若是有朋友尝过,应当也对这茶赞不绝口罢?”

乔初熏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接着就看向那喝了一半就放在一旁的茶盏。景逸神色微僵,伸手就去取茶盏。乔初熏却因他那神色笑了出来,温声道:“茶冷了就不好喝了。公子若是喜欢,我再做一杯便是。”

说着便起身将茶盏取过,又拿了一只干净的,开始往里面倒茶粉。景逸撇去心头那抹不自在,锲而不舍继续追问:“咳,你……没给家人以外的人做过?”

乔初熏取过水壶将茶壶重新填满沸水,水雾缭绕中轻轻说了句:“我没有什么朋友。”没有要好的姊妹,没有可以促膝交谈的密友,自然也没有人耐心等她点一盏茶,仔细品过之后微笑赞叹: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