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往集市走着,一边琢磨着中午和晚上要用到的食材,努力不去想那被自己丢弃在当铺的一袭红裳,以及那早已被自己背弃身后的深深庭院。臂弯上的小篮子装的满满登登,正想着还差两样东西没有买到,能用其他什么食材代替,就被从侧面冲将过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篮子也掉在地上,里面的食材洒了一地。紧接着,那个从昨夜起就再不想见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且将自己牢牢圈在怀里不撒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乔初熏始终和景逸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一只手轻轻抚着小兔子,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的走着。景逸原本样貌就极为出众,再加上一身溢彩流光的绛紫劲装以及雪色描银绘云杉纹大氅,走在人群中便显得格外惹眼。

小桃儿点点头:“对啊!我看初熏姐姐好像气色是不太好,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一整个早上乔初熏都低垂着头,再加上换了个式,脸颊两边都有丝遮着,她也看不太清乔初熏面上神色。

“你想都不要想!”站在偏厅门口等着两人过来的小杯伸指弹了下小晚前额,伸手接过一只盘子:“让主子知道不直接灭了你!”

乔初熏又看了眼篮子里的花瓣,轻轻点了点头:“嗯,每日摘一些初绽的最好。而且现在时候尚早,府里梅树也不很多……”一来那些花苞摘了也没甚用处,反倒有些可惜;二来府里统共就这十来棵梅树,都摘得光秃秃的,也确实不大好看。

收拾过碗筷,乔初熏将鸡汤炖上。和小桃儿一个擀皮,一个包饺子,做了满满两大锅驴肉馅儿蒸饺,小桃儿在厨房看火,熬粥,乔初熏则到院子里摘了些初绽的梅花。

小火又剥好一颗栗子,手一抬丢进一旁的小盆,一边压低嗓音道:“主子会不会是憋了太多年,所以好容易碰上一个喜欢的,没控制住,就激动了点儿……”

小泥拍拍小晚肩膀,笑着道:“本来都是用石子打的,结果让这家伙捡着一只小的,蹲在洞口一动不动,估计是给吓傻了。”

景逸也没挪窝,靠在榻上将这人上下一通打量。浅橘色的小褂,同色的绣石榴花滚边儿长裙,样式简洁大方,领口还镶了一圈雪白兔毛,袖口应是考虑她平日里做活,并未镶嵌什么,只加厚了一圈绣着菊花样式的缎面。再看裙边露出的鞋子,明显也是新做的,同色的厚实缎面,看着挺暖和的。

这人虽然不似外人口中那般冷漠残戾,却也真真有几分少爷脾性,说话做事都是说一不二,容不得别人半分忤逆。而且还有些喜怒无常,常常上一刻还在勾唇浅笑,下一刻却敛颜不语。自己虽然自小看惯冷脸,也懂得不跟人正面冲突,却还是几次三番被这人搅得又羞又恼,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炉又看了眼逐渐走远的队伍,眉头紧锁:“他们这是要干嘛?”往那个方向,应该是府衙吧。

小桃儿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松子鸡!一听就好香好香的感觉喏……初熏姐姐手艺特别好,做的菜不禁味道好,还尽是她没吃过的,这些天馋得她一日三餐盼着开饭,月底那两天假都不想回家了!

乔初熏浅笑着点点头:“这往后天也燥了,熬些雪梨汤给你们,既润嗓子,对心肺也有好处”

乔初熏在旁边看了会儿,也摸出门道,刚伸手要捉一只试试,立刻被小泥给拦住了。另外两人也都出言劝阻,直说不让他做这些粗活。乔初熏只能又坐回梧桐树下,继续封酒坛。

高翎摇头坚持:“乔小姐,刚刚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以后每天中午和晚上大伙轮流帮公子送饭,你做好了就说一声。像现在这样……你每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不是办法……”

乔初熏这两天总上街,也大概摸清楚城中走向城东是闹市,各样铺子,粮店,布庄,杂货铺子,大都集中在那边。城西早晚都有集市,要想买新鲜蔬果,鸡鸭鱼肉,一般人都晓得去集市采购。饭庄和酒楼大多集中在城南,城北则是府衙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府邸。

高翎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公子说了,不用人伺候。他那边一直有弟兄们轮流照应,倒也还好。”

景逸似是感觉到女子惊疑不定的注视,却懒得睁眼,只勾了勾唇角:“怕了么?”

乔初熏轻轻碰了下景逸手臂,垂着眼帘道:“公子,我想下去。”

景逸吸了口气,收回环在人身后的手臂。不待乔初熏站稳,便伸手抚上自己一边膝部,眉尖微微拧着,又恢复之前那般略显不快的神色。

乔初熏面上红霞未褪,刚想坐回自己位子,就看见景逸神情变化,忙蹲下|身,一只手轻覆在景逸抚着的那边腿上,仰起脸看他:“公子是觉得膝部不适?”

糟了,她刚刚还坐了那么久……景逸好像之前就是这里不舒服,乔初熏见景逸以眼神表示肯定,不禁更觉内疚,忙出声问道:“公子是觉得疼还是麻?只右边疼么?有多久了?”

景逸看着这人脸颊粉润双眼晶亮,仰起头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难以抑制的唇角微弯,头一回耐心跟人解释起身上伤处:“当年在战场上跟人拼杀,被一个辽军统领用折断的箭羽刺中。不过他当时也没什么力了,又是断了的竹杆,倒没落下太大毛病。”

其实当时是那人手里的断箭刚刺中他膝盖,他手里长枪就穿透了对方喉咙,不过这么血腥的过程他不可能跟眼前这人详细的讲,只轻描淡写说个大概情况

乔初熏轻抿唇角,略显不赞同的瞟了他一眼:“膝盖不比别处,若是再伤的深些,公子怕就不止偶尔觉得疼痛这么简单。”而且听这人满不在乎的语气就知道,当年受伤之后并未好生上药调理,不然依他所说的伤势,按理不该落下什么病根才是。

景逸挑着嘴角微微笑了笑:“你是说我会瘸?”

乔初熏伸指摁了他右腿膝盖周围两处穴道,又牵过景逸手掌,摁了两个地方,见他虽然一声没吭,看神色却是觉得有些痛的,往常温和嗓音带上几许严正语气:“公子若还这般不在意,过个一二十年,迟早要腿脚不方便。”

尽管因为有人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而略感气窒,乔初熏还是不忍对这人说出那个“瘸”字,换了个比较婉转的说法,用自己以为最严肃的语气警告这人不要将身上旧伤不当回事。

景逸却是嗤的笑了一声,反握住乔初熏的小手,单以掌力将人托扶起来。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中神色颇为讽刺,说话腔调也有些淡漠:“既然如此,就劳初熏帮我好好调养了。”

乔初熏在这人面前站直身,从景逸掌中将手收回来,垂下眼帘福了福身,没理会这人话里淡淡嘲讽意味:“只要公子不嫌。”她自然会认真琢磨几个法子,帮他把这病根去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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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车子便抵达城外南郊一处庄园。两人各自从车子两边下车,就见庄园门口早已有人等候,见到景逸二人下车便快步迎上来。

其中一个乔初熏并不陌生,正是越州府尹伊青宇,见到乔初熏便笑吟吟上前,一边说着问候的话,一边陪着她绕过马匹,走到另一人面前。那人约莫四十左右岁年纪,长须美髯,浓眉朗目,正跟景逸笑着寒暄,听说话意思明显并不知晓景逸真实身份,只称呼他为“景公子”,言语间却很是客气。

见到伊青宇领着一名年轻女子上前,笑着将人一番打量,复又转过脸看向景逸,朗声笑问:“这位是……”

景逸虽然跟人也挺客套,却并不显得十分热络,此时听人问起乔初熏身份,也只是将人拉到身边,用动作取代言语。那人却似乎并不在意,只侧眸睨了乔初熏一眼,吩咐一旁管家打赏车夫,又噙笑将人往内引领:“从城北坐车一路到我这里,也不怎么近的。伊大人,景公子,请——”

一路上伊青宇与中年男子谈笑风生,景逸话并不多,只点头表示赞同,唇边笑容也略显寡淡。同样冷漠的神情若是由旁人来做,大多会让人觉得傲慢无礼,可在景逸这儿,却并不那么惹人不快,顶多觉得这人不喜谈笑,本性如此罢了。

中年男子步伐稍快,乔初熏原本跟的吃力。景逸却从刚才在庄园门口时就一直牢牢握着这人小手,将人领在自己身边,而且走路时一直是不疾不徐的步调,慢慢的另外那两人也不觉跟着放慢脚步。

听着旁边两人交谈,乔初熏也渐渐听出,眼前这中年男子正是先前景逸提到的城外南郊梅园的主人,姓孟,似乎曾经也在汴京做过几年官的。辞官后又渐渐做起生意,前几年在北方呆的倦了,到这越州城置了这处宅子,一并买下将近半亩大小的梅园。

听伊青宇话里意思,这人似乎非常喜爱结交朋友,平日里就好请人到园中做客。日前听闻一名姓景的公子帮着官府破了七笙教的悬案,就一直央求伊青宇帮忙引见,特别想与景逸结识。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到一处四面临窗的屋宇,且是架在一方湖泊正中,两边有小桥贯通。此时正值隆冬,湖面结着一层浅蓝薄冰,桥两旁雕着串串梅花以及活泼雀鸟,屋则四面飞檐雕花,远处可遥遥望见一片雪色梅林,景致清雅高远。即便景逸这般眼光挑剔的人,也不禁暗暗点头,赞许有加。

孟庄主见景逸目中流露赞叹之意,不禁抚须笑道:“景公子若是不嫌,日后可常来此。听闻公子精于博弈,恰好孟某也有此好,只是平日往来者众,鲜能逢一敌手……”话未说完,自己倒是先笑了。

一旁伊青宇摇头笑着接过话来:“老孟是一提到棋就走不动道啊!快别吹嘘了,待会儿用过晌午饭,看人不将你吃的一子不剩。”

孟庄主显然对自己棋艺颇为自信,说着话就两眼冒光:“哈哈,如此却是再好不过,要知道,孟某可是十余年未曾输过了,当初柏珖你还不是夸下海口……”

两人说说笑笑将景逸请进屋,很快就有婢子上前奉茶。

景逸也不避嫌,拉着乔初熏挨着自己坐下,握着人小手不松开。乔初熏先是怕跟不上几人步伐,所以一直未跟他挣扎,乖乖由他牵着。这会儿已然进了屋入了座,再握着手委实怪异,再看那孟庄主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乔初熏更觉羞赧,一边将自己的手往外抽着一边轻声唤道:“公子……”

景逸侧过脸睨了她一眼,目中神色颇为莫测。乔初熏只看懂一点,就是示意她别跟自己争,乖乖坐着别动。

很快又有婢子端了几碟蜜饯糕点上来,对面那两人也开始用茶。景逸似是极不甘愿的松开了手,末了还在她掌心轻轻摁了一下。乔初熏偷眼瞧了景逸一眼,就见他已经伸手去拿茶盏,唇角轻轻勾着,一边顺着孟庄主的话轻轻颔。

尚且摸不透这人有何深意,乔初熏只得端过自己手边茶盏。掀开盖子,就见浅金色的茶汤里,飘着几朵淡粉色的梅花,还未品到茶香,已先嗅到一股幽淡芬芳。轻啜一口茶汤,果然,除了茶香悠然,还能品出一抹淡淡清甜,是将梅花放入茶汤同煮才会有的味道。别出心裁的是,将茶汤盛出之后,又添了几朵新鲜梅蕊进去,如此一来,既照顾到口感,又看得到清丽梅蕊。

乔初熏正弯起唇角品的怡然,就听对面孟庄主笑着介绍道:“这碟蜜渍梅花乃是内子日前亲手腌渍,景公子若不畏甜食,可以尝上一尝。”

所谓蜜渍梅花,多是选以精致白梅肉,浸清雪水,再加以初绽梅花和少许酒酿腌渍,露一宿方可食用。味道较一般果脯蜜饯更为清甜绵延,且蕴含淡淡酒酿香味,又颇含高雅意境,多是一般大户人家入冬时节方才制作,配着茶汤吃上几颗,算是一道挺讲究的甜品。

乔初熏见景逸动了手,方才执起小勺,剜起一颗送入口中。含入口中片刻,缓缓咀嚼,就觉白梅肉软糯细嫩,甜而不腻,淡淡酒香更提香味,确实做得很入门道。

景逸却只吃了一颗就不再碰,转脸朝乔初熏看过来。乔初熏咽下口中梅肉,原本端起茶盏想饮口茶水,眼角瞥见景逸神色有异,不禁手上动作一滞,略显无措的转过脸看着他。温润眉眼透出几许踟蹰,粉嫩的唇轻轻抿着,更显出三分平常鲜有的娇怯,似是怕自己一个举止不合,会有损景逸颜面。

景逸却唇角微勾,大大方方凑到她耳边,刚说了一个字,就见门口施施然走入一人,一身华丽冬装,狐裘披风大红尖头绣鞋,身段略显丰腴,圆润面颊微红,一入屋就先朝孟庄主方向乖巧屈膝行礼:“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