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平山冷燕 > 第十九回 扬州府求媒消旧想 长安街卖扇觅新知

张寅得个空,就往楼下走了。走到楼下,众家人接了,看见不像模样,连忙将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干衣服,未曾着水,终有些花花绿绿,不干净。张寅也顾不得,竟遮掩着往外直走。也没甚脸嘴再见山显仁,遂不到后厅,竟往旁边夹道里一道烟走了。走出大门外,心才定了,因想道:“他才说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来,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几步,转过弯来,只见宋信在那里伸头探脑的张望,看见张寅,忙迎上来说道:“恭喜,想是不曾要你做诗?”张寅见了,又惊又喜,道:“你还是不曾捉去,还是捉了去放出来的?”宋信道:“哪个捉我?你怎生这样慌张狼狈,脸上为何花花绿绿的?”张寅跌跌脚道:“一言说不尽。且到前边寻个好所在,慢慢去说。”遂同上了轿回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只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

第二写的是:

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欲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看见,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一个人,哈哈笑了这半晌,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莫非是个呆子?”因上前问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白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吃了出来?”燕白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干?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吃。”店主人答应去了。燕白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他父母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不是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又吃了数杯。

到次日清晨,燕白颔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燕白颔起来闻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千古名语。”吃了早饭,尚不见来家。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自家坐不住,遂带了一个小家人,独自出城南闲耍去。出了城,因天气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忽到一外,就像水尽山穷一般,因问土人道:“前面想是无路了?”土人笑道:“转入山去,好处尽多,怎说无路?”

闻说当年初建,诗酒风流堪羡。曾去几多时,惟剩晚山一片。谁见,谁见,试问平山冷燕。

小人颜厚不知羞,一个哈哈便罢休。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才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

这日平如衡同计成走到树下,早见有许多人各适其适,在那里取乐。再走近亭子边一看,只见袁隐同着一个少年在亭子上盛设对饮。上面又虚设着两桌,若有待尊客来至的一般。席边行酒都是美妓,又有六七个歌童,细吹细唱,十分快乐。平如衡远远定睛,将那少年一看,只见体如岳立,眉若山横;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骨媚声和,飘飘如十里春风。心下暗惊道:“这少年与张寅那蠢货大不相同,倒像有几分意思的。”因藏身柳下,细细看他行动。只见袁隐与那少年饮到半酣之际,那少年忽然诗兴作,叫家人取过笔砚,立起身,走到亭中粉壁上题诗。那字写得有碗口大小,平如衡远远望得分明,道:

写完封好,附与中官进呈。

莫讶芳年才十二,五车七步只如闲。

此时冷绛雪已闻知此事,因请了父亲与母舅进去,说道:“此事若说宋信借势陷人,窦知府买良献媚,与他到各上司理论,也理论得他过;但孩儿自思,蒙父亲、母舅教养,有此才美,断不肯明珠暗投,轻适于人。孩儿已曾对父亲说过,必才美过于孩儿者,方许结丝萝。你想,此穷乡下邑,哪有才美之人?孩儿想,京师天子之都,才人辐辏之地,每思一游,苦于无因。今既有此便,正中孩儿之意,何不将错就错,前往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冷大户道:“我儿,你差了!若是自家去游,东南西北便由得你我。此行若受了他三百两聘金,就是卖与他了,到了京师,送入山府,就如笼中之鸟,为婢为妾,听他所为,岂得由你作主?他潭潭相府,莫说选才择婿万万不能,恐怕就要见父亲一面,也是难的。”一面说,一面就掉下泪来。冷绛雪笑道:“父亲不必悲伤。不是孩儿在父亲面前夸口,孩儿既有如此才学,就是面见天子也不致相慢。甚么宰相敢以我为妾,以我为婢!”冷大户道:“我儿,这个大话难说。俗语说得好:‘铁怕落炉,人怕落套。’从古,英雄豪杰到了落难之时,皆受人之制,况你一十二岁的小女子,到他相府之中,闺阁之内,纵有拨天本事,恐也不能跳出。”冷绛雪道:“若是跳不出便算不得英雄好汉了。父亲请放心,试看孩儿的作用,断不至玷辱家门。”冷大户道:“就是如你所言,万无一失,教我怎生放心得下?”冷绛雪道:“父亲若不放心,可央母舅送我到京,便知端的。”冷大户道:“自母亲亡后,你在膝下顷刻不离。今此一去,知到何日再见?”冷绛雪道:“孩儿此去,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定当衣锦还乡如男子,与父亲争气,然后谢轻抛父亲之罪。”郑秀才道:“甥女若有大志,即自具车马,我同你一往,能费几何?何必借山家之便?”冷绛雪道:“母舅有所不知,甥女久闻山家有一小才女,诗文秀美,为天子所重。甥女不信天下女子更有胜于冷绛雪的,意欲与他一较。我若自至京师,他宰相闺阁,安能易遇?今借山家车马以往山家,岂不甚便!”郑秀才道:“甥女怎么这等算得定?倘行到其间又有变头,则将如之何?”冷绛雪道:“任他有变,吾才足以应之。父亲与母舅但请放心,不必过虑。”冷大户见女儿坚意要去,没奈何,只得听从。郑秀才因同了出来,对差人道:“这等没理之事,本当到上司与他讲明,不期我甥女转情愿自去,到叫我没法。”差人道:“既是冷姑娘愿去,这是绝美之事了。”库吏随将三百两交上,道:“请冷老爹收下,我们好回复官府。”冷大户道:“去是去,聘金尚收不得,且寄在库上。”库吏道:“冷姑娘既肯去,为何不收聘金?”冷大户道:“此去不知果是山家之人否?”库吏笑道:“既是山家要去,怎么不是山家之人?”冷大户道:“这也未必。你拿去禀老爷,且寄在库上,候京中信出来,再受也不迟。”差人道:“这个使得。但冷姑娘几时可去?”冷大户道:“这个听凭窦老爷择日便了。”差人得了口信,便同库吏回复窦知府。窦知府听见肯去,满心大喜;又与宋信商量,起了献婢的文书,又叫宋信写一封书,内叙感恩谢罪并献媚望升之意;又差出四个的当人役一路护送,又讨了两个小丫头伏侍;又做了许多衣服。拿一只大浪船直送至张家湾。择了吉日,叫轿迎冷绛雪到府,亲送起身。

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不一时,杯盘罗列,大家痛饮了一回。郑秀才见举人、进士皆让宋信坐,必定有些来历,因加意奉承道:“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名动天子,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实万分侥幸。”宋信道:“才人游戏无所不可。古人说,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儿共饭。此正是吾辈所为。”郑秀才道:“闻窦府尊与者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怎与我称得莫逆?”郑秀才道:“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说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若论诗人莫逆,不过济上李于麟、太仓王凤洲昆仲、新安吴穿楼、汪伯玉数人而已。”郑秀才满口称赞。陶进士道:“主人盛意已领了,乞收过,请令甥女一教,也不在我三人来意。”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罢。”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

众人看完俱道:“‘春秋’二字有双关意,更是难对。”山显仁道:“这等绝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宋兄何相逼乃尔!”宋信道:“晚生因见令爱小姐高才,欲闻所未闻,故以此求教。若老太师加罪晚生,则晚生安敢复请!”就要收回。赵公止住道:“这个使不得。既已写出,便关系朝廷耳目,须与山小姐一看,看是何如。岂可出乎反乎,视为儿戏?”因叫人送与山小姐道:“这个对儿虽不是皇爷出的题目,却也是诗文事情,小姐看看,还是有得对没得对?”山黛接了一看,又笑说道:“这样对巧亦巧矣,那有个对不得之理?待贱妾再对一句,请教列位大人。”一面说一面信笔写了一句道:

题文完,走马呈览,再二题,庶无私传等弊。

刘公辞去,得了这把诗扇,到各处去卖弄不题。

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山黛娇小嫣媚,礼数步趋雍容有度,先已十分欢喜;又见山黛叩拜完了,俯伏在地,口称:“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臣山显仁幼女、臣妾山黛朝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齿牙声音历历楚楚,如新莺雏凤。天子听了,不胜大悦。先传旨平身,然后宣近龙案前,问道:“前《白燕》诗果是汝所作否?”山黛奏道:“《白燕》一诗的系臣妾闺中所咏,但儿女中婉纤词,不意上呈圣览,死罪,死罪。”天子道:“《白燕》诗词虽近情,然寓意甚正。诗体固应如此,即中婉何妨?”山黛奏道:“采风不遗樵牧,圣论诚足尽诗之微。但天子至尊,九重穆穆。即‘国风’居《三百》之,然绝不敢入于‘雅’、‘颂’者,赓扬固自有体也。”天予闻奏,连连点道:“汝十龄幼女,如何胸中有此高论?真天生也!”因问道:“汝在闺中读书,曾有师否?”山黛奏道:“闺中弱女,职在蘋蘩,安敢越礼延师以眩名?除父前问字而外,实无执业传经之事。但六经俱在,坐卧求之有余,臣妾山黛又未尝无师。”天子大加叹赏,因向山显仁说道:“卿女一稚子耳,便能应对详明如此,真可羡也!皆卿之教养有方也。”山显仁奏道:“儿女家庭质语,上渎圣聪,蒙陛下不加谴责,实出万幸;乃复天语奖赏,令臣父女衔感无地。”

四境时闻歌帝力,不知何处是虞唐。

山显仁与王提学遂日日打听,再不见到,只等到大座师复命,方传说二人有恙,往西湖上养病去了,今科似不能会试,大家方冷了念头,不十分打探。谁知二人已躲在京中,每日只是坐在下处,吃两杯闷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绛雪,心下快畅,还不觉寂寞;燕白颔却东西无绪,甚难为情,早晚只将阁上美人的和韵写在一柄扇上吟讽。只捱到场期将近,方同平如衡悄悄进城,到礼部去报名投卷。

此时,天下的士子皆集于阙下,满城纷纷攘攘。二人在礼部报过名,投过卷,遂杂在众人之中,东西闲步。步到城隍庙前,忽见一个老人家,手中拿着一把金扇,折着半面,插着个草标在上。燕白颔远远望去,见那扇子上字迹写的龙蛇飞舞,十分秀美,因问道:“那扇子是卖的么?”那老人家道:“若不卖,怎插草标?”燕白颔因近前取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那诗,惊得他眼睁了合不拢来,舌吐出缩不进去。因扯着那老人家问道:“这扇子是谁人卖的?”那老人家见燕白颔光景有些诧异,因说道:“相公,此处不便说话,可随我来。”遂将燕、平二人引到一个幽僻寺里去,方说道:“相公看这扇子有何奇处,这等惊讶?可明对我说,包管相公有些好处。”燕白颔心下已知是美人寻访,因直说道:“这扇上的诗句乃是我在城南皇庄墙壁上题赠一位美人的。此诗一面写了,一面就涂了。这是何人,他却知道,写在上面?”老家人道:“相公说来不差,定是真了。这诗就是相公题赠的美人写的。他因不知相公姓名居止,无处寻访,故写了此诗,叫我各处寻访。今果相遇大有缘法。”燕白颔听了,喜得魂荡情摇,体骨都酥,因说道:“我蒙美人这等用情留意,虽死不为虚生矣。”因问道:“老丈,请问你,那阁上美人姓甚名谁?是何等人家?”那老人家答道:“那美人门第却也不小,大约是皇亲国戚之家。他的姓名,我一时也不好便说。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随我去,便见明白。”燕白颔道:“随你去固好,只是场期近了,不敢走开,却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进场,功名事大,怎敢相误?可说了姓名寓处,待我场后好来相访。”燕白颔心下暗想道:“若说是赵纵,恐惹张寅的是非;若说燕白颔,恐传得朝廷知道。”因说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说。还是你说个住处,我到场后来相访罢。”老家人道:“场后来访也不为迟。但我家小姐特特托我寻访,今既寻访着了,又无一姓名,叫我怎生去回复,岂不道我说谎?”燕白颔想一想,道:“我有个道理。”遂在袖里取出那柄写美人和韵的扇子来,递与那老人家,道:“你只将此物回复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说谎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个记头。”老人家接了,道:“既是这等说,我老汉住在东半边苏州胡同里。相公场后来寻我,只消进胡同第三家,问蔡老官便是了。这把扇子,相公要,就留在此不妨。”便就递与燕白颔。燕白颔接了,道:“有了住处便好寻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说我题壁书生何幸,得蒙小姐垂爱!场后定当踵门拜谢。”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说,但场后万万不可失约?”燕白颔道:“访求犹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约?”两下再三叮咛,老人家方才回去,将此事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胜欢喜,道:“小弟访着了绛雪已出望外,不料无意中,兄又访着了阁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颔道:“只之绛雪聘已行了,自是实事;小弟虽侥幸得此消息,然镜花水月,尚属虚景,未卜何如。”平如衡:“美人既然以题诗相访,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阝斤)不可?你我且唾手功名,凡事俱易为矣。”二人欢欢喜喜,以待进场。只因这一进场,有分教:吉凶鸦鹊同行,清浊忽分鲢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