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平山冷燕 > 第十二回 虚心病陡发苦莫能医 盗贼赃被拿妙于直认

燕白颔与众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于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托,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才上席饮酒。

按下张寅一场扫兴不题,却说袁隐见平如衡回去了,只得来回复燕白颔。此时燕白颔已等得不耐烦了。忽见袁隐独来,因问道:“平兄为何不来?”袁隐道:“已同来进城了,不期撞见张伯恭,抵死要留进去小酌。平子持因闻他考在第二,只道他也有些才情,便欢然而饮。及到要做诗,见他一句做不出,便讥诮了几句,竟飘然走了回去,弄得老张十分打兴没趣。”燕白颔大笑道:“扫得他好!扫得他好!他一字不通,倚着父亲的声势,考个第二,也算侥幸了,为何又要到诗人中来讨苦吃?且问你,平子持怎生样讥诮他?”袁隐就将题壁诗念与燕白颔听。燕白颔听了,又大笑道:“妙得极!这等看起来,平子持实是有才。吾兄可致之来,以慰饥渴。”袁隐应道:“明日准邀他来。”二人别了。

臣妾山黛谨奏为改正真才,无虚圣恩事:《三十六宫诗》系臣妾山黛自撰。蒙恩赏赐御酒三十六瓶,谨谢恩袛受。圣瑞四诗实系幼女冷绛雪代作,今蒙恩鉴赏,特赐彩缎。妾黛不敢蔽才以辜圣恩,谨令冷绛雪望阙谢恩袛受外,特此辨明,伏乞圣恩改正。冷绛雪年十二岁,系扬州府江都县农民冷新之女,其才在臣妾山黛之上。倘令奉御撰述,必有可观;但出自寒贱,奉御不便,伏乞圣恩,赐其父一空衔荣身,则冷绛雪不贵自贵矣。事出要求,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若寻来去迹,明月与芦花。

郑秀才倚着自有前程,便兴抖抖取了衣巾,同差人来见府尊。正值知府在堂,忙上前禀说道:“生员的甥女虽是村庄人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为甚么卖与人家为侍妾?此皆山人宋信为做诗受了甥女之辱,故在公祖老爷面前进谗言以起衅端。乞公祖老爷明镜,察出狡谋以安良善。”窦知府道:“此事乃山阁下有文书到本府,托本府买侍妾,与宋山人何干?你说宋信进此谗言,难道本府是听信谗言之人?这等胡讲,若不看斯文面上,就该惩治才是。还不快去劝冷新将你甥女献与山府!虽说是为侍妾,只怕在阁老人家为侍妾,还强似在你乡下作村姑田妇多矣。”郑秀才道:“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凡有志者皆然。况甥女虽系一小小村女,然读书识字,通文达礼,有才有德,不减古之烈女。岂有上以白璧之姿,下就青衣之列?还求公祖老爷扶持名教,开一面之网。勿趋奉权门,听信谗言,以致烧琴煮鹤。”窦知府听了,拍案大怒道:“甚么权门,甚么谗言!你一个青衿,在我公堂之上这等放肆!他堂堂宰相,用聘财讨一女子也不为过。”叫府吏在库上支三百两聘金,同差人交付冷新,“限三日内送冷绛雪到府。如若抗违,带冷新来回话。再放生员来缠扰,差人重责四十。将郑生员逐出去!”郑秀才还要争论,当不得皂隶、甲乱推乱攘,直赶出二门,连衣巾都扯破了。郑秀才气狠很大嚷说道:“这里任你作得威福,明日到军门、按院、三司各上台,少不得要讲出理来。那有个为民公祖,强买民间女子之事!”遂一径回家,与冷大户说知府尊强买之事,就要约两学秀才同动公呈,到南京都察院去告。

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请天下真正诗翁赐教。冒虚名者勿劳枉驾。

燕来雁去,途中喜遇说春秋。

考书法:真、草、隶、篆各一纸。

但除知己外,都是慕名人。

主意定了,光阴易过,倏忽之间已是十五。山显仁自去早朝,天子又面谕午朝之事。山显仁回府,忙着夫人与女儿梳妆齐整,打扮停当。候到午时,便叫女儿坐了暖轿,自乘显轿,跟随许多侍妾仆妇,摆列许多执事人员,开道入朝。

九重春色满垂裳,秋尽边关总不妨。

张寅与宋信本欲燥皮,倒讨了一场没趣而去不题。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闻了山小姐之名,例终日痴痴呆呆,只是思想。燕白颔忽说道:“这山小姐之事,我终有几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颔道:“小弟终疑宋信之言不确。那有小小女儿,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据小弟看来,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颔道:“子持兄何所据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对兄不曾说完。小弟曾在汶上县闵子祠遇一女子,也只一十二岁。题壁之诗,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击,难道也有甚么疑心?由此看来,则山小姐之事不虚矣。”燕白颔道:“此女曾知其姓名么?”平如衡道:“他处自署名‘维扬十二岁才女冷绛雪’。看他行径,像个显宦人家宅眷。但在《缙绅》上细查,扬州并无一个姓冷的官宦。不知为何?”燕白颔道:“据兄之言,参之宋信所说,则是当今一时而有两才女矣。以弟与兄而论,也算做一时两才子。但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愿得才美兼全而结婚姻者。若苍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兄与弟,岂非一时快事,千秋佳话!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纵使三生有幸,亦会合无由,殊令人怅惘。”平如衡道:“兄生于富贵之家,从未出户,看得道路艰难,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论,只身四海,何处不可追寻?但患无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绛雪之名,则上天下地,皆踪影之乡。小弟在汶上时即欲追随,徒以资斧不继,故至此耳。”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开弟茅塞。富贵功名,吾与兄自有,何必拘拘于此。冷绛雪虽不知消息,难于物色,而山黛为当朝宰相之女,岂有访求不得之理?若论道路行李,小弟自足供之。行当与兄寻访,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实。”平如衡道:“莫说他是两个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两个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当吾身而失之。”燕白颔连声道:“是”。二人算计定了。

又过得数日,忽报房来报说:“王学院老爷已特疏荐松江府燕白颔、河南府平如衡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观。伏乞敕下有司,优礼征诏,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颔看了,与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为宗师荐了,明日旨意下时,少不得要征诏入京,便可乘机去访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征诏入京去访,便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为天子所知,下为公卿所服,必非等闲可及。你我被荐为天下才子,倘圣上诏与考较,莫说全不及他,即稍有短长,便是辽东白豕,岂不惹人笑死。”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平如衡道:“据小弟愚意,莫若乘荐本才入,圣旨未下,兄与小弟改易姓名,潜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楼量度天下之才,求诗求文者日填于门,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与他一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与我辈仿佛,不至大相径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阙应诏;若是万分不及,便好埋名隐姓,作世外之游,也免得当场出丑。”燕白颔笑道:“兄的算计倒也万全,只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将你我自视太低了。你我一个男子,胸中有万卷书,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笔从来纵横无敌,难道见了一个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过于自夸。李太白唐时一人,曾见崔颖《黄鹤楼》诗而不敢再题。小弟岂让人之人?天下事最难料。前日在闵子祠看了冷绛雪之诗,小弟几乎搁笔,何况山黛名重一时,岂可轻觑。”燕白颔笑道:“也罢,这都依你。只是还有一件,也要讲过。”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讲?”燕白颔笑道:“山小姐只一人,你我却是两个,倘到彼时,他要选才择婿,却莫要怪小弟不让。”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与兄讲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时也难分伯仲。若要与兄同考,以兄门第,自然要拔头筹。就是今日同应征诏而去,当事者必定要取于兄。何也?兄为都宪之后,门生故吏满于长安,岂有不为兄先容者?小弟虽逊一筹,而私心窃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称,兄若肯与小弟变易姓名,大家无有依傍,止凭文字,若有长短,弟所甘心。”燕白颔道:“以小弟为人,岂靠门第作声价。”平如衡道:“兄虽不靠门第,而世情未免以声价取门第。惟有无名寒士之取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则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颔道:“既然如此,当变姓名,与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须索早行。若迟了,圣旨一下,便有府县拘束,出门不得了。”燕白颔道:“作打点就是。”二人算计停当,一面收拾起身不题。

却说张寅只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出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又闻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够娶了山小姐为妻,则二人不压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论起门楣,他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儿,也正相当。只怕他倚着有才,不肯轻易便许与我。”心下展转踌躇。过了几时,忽又闻得王宗师果荐了燕白颔、平如衡为天下才子,要征诏进京,心下一着忙,道:“这两个小畜生若进了京,他年纪又青,人物又聪俊,才又高,又是宗师特荐,山家这一头亲事,定要被他占了,却是气他不过!”心下想着:“还是寻老宋来商量。”

原来宋信自从那日在燕家吃酒,弄了没趣,便不好在张家住,只得复回旧寓。这日被张寅寻了来,就将心上之事,一一说与他知,就要他设个法儿,以为求亲之地。宋信听了,只是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为甚有许多难?”宋信道:“兄虽说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气,尚不过是朋友间小口舌,微微讥诮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头十分惫慗,拿着一枝笔,在纸上就似蚕吃桑叶的一般,沙沙沙只是写,全不顾别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绽,他便做诗找觑你。只要去求这头亲事,却从哪里讲得起?”张寅道:“依兄这等说,难道他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岂有不嫁之理,但不知他属意何人。”张寅道:“肯不肯且由他,求不求却在我。莫若写一信与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这个万万无用。”张寅道:“却是为何?”宋信道:“一来尊公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说亲,见他装腔做势,必不肯十分下气去求;二来山老为人执拗,不见女婿,断然不肯轻易许可;三来山黛这小丫头爱才如命,若没有两好诗文动他,如何得他动念?还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进京,替尊公老先生说明,央一当权大贵人去作伐,一个说不允,再央一个去说,三番五次,殷勤恳求,他却不过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伟,料必中意。再抄人几篇好文字,好诗词,刻作兄的窗稿,送与山小姐去看。他在闺中哪里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这事便有几分稳了。”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进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严肃,出入谋为,恐亦不便。闻兄曾在京久居,请托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独深感,自当重报。”宋信听了,连连摇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吾兄游于松与游于京总是一般,为何有许多难处?”宋信道:“有些难处却是对兄说不得。”张寅道:“有甚难处?想只是兄虑小弟行李淡薄,不足充兄之费,故设词推脱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决不敢悭吝。”

宋信见张寅苦苦要他进京,心下暗想道:“我离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认得,谁与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只有限,莫若同他进京,乘机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须改换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说道:“小弟懒于进京,也不为别事,只因小弟在京时名太重了,交太广了,日日被人缠扰,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见客,方才可也。”张寅大喜,道:“这个尤妙!兄若改名,下甚见客,方于小弟之事有济。”宋信道:“若要进京,便不宜迟,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进去,做一个高材捷足。他二人来时,任他才貌也无及了。”张寅道:“有理,有理!别的事都不难,只是要抄好文章、好诗词,却哪里得有?”宋信道:“这不难。要好文章,只消叫斋夫将各县宗师考的一二名,抄几篇就是了。至于诗词,闻得前日,燕白颔与平如衡在迁柳庄听莺的联句甚好,燕白颔还有一《题壁》、一《赠妓》,一《赠歌童》。平如衡还有一《感怀诗》,一《闵子祠题壁诗》,何不托朋友尽数抄来。就是兄园里壁上的这也好。只消改了题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余里,谁人得知真假?”

张寅听了不胜之喜,果然叫人各处去抄,又托袁隐将燕白颔与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诗文,又偷了好几。共着人刻作一册,起个名,叫做《张子新编》。宋信又改了一个姓名,叫做宗言。二人悄悄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父亲燕都堂虽已亡过,母亲赵夫人尚然在堂。他将前事禀过母亲,将家事都交付母亲掌管。自收拾了许多路费行李,又带了三四个得力家人。又与平如衡商量,燕白颔依母姓改名赵纵,平如衡就依赵纵二字,取纵横之义,改名钱横。扮做两个寒士,也悄悄进京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锦为心,绣为口,才无双而有双;花解语,玉生香,美无赛而有赛。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