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理智在瞬间被瓦解。

景衍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就拒绝道:“不必了。”

今天,他和苏晓沐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可曾经,他们分离十年。

灯影下,他的眼睛深不见底,流转着让她沉沦的柔光。

“回美国?她的病真的会好吗?有你在她身边呵护备至,她舍得回去?陆医生是学科权威,怎么治疗这么久她还是这样一会儿疯癫一会儿闹自杀,离个婚就至于那么脆弱么?我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在装病来博取你的同情?说不定那照片还是她自个儿找人拍的!”

“晓沐!”

“瞧瞧,就是这样的神情,你自己有没有去照过镜子,秦臻两个字就是你的魔咒,一提起她你就紧张得不得了。怎么?你可以怀疑我,就不许我怀疑她?”苏晓沐轻缓地笑了出来,可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景衍敛起眉,深深吸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说了。”

“是啊,的确是够了。不是你那句话,我还不明白,你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不会因为我为你生了儿子,为你等了十年而增减半分。朝夕相处这么久,你对我或许真有感情,可更多的不过是责任吧?如果没有小尧这个纽带,再多一个十年,再二十年,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结果,这就是我和秦臻的不同。她可以肆意挥霍你的感情,而我即使再小心翼翼也拢不住半分半点。”

景衍的眸色深了几分,张嘴想打断她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保持沉默,听着她宣泄这段日子压抑在心里的话。

苏晓沐转了转无名指上的婚戒,继续怅然呢喃道:“景衍,你想过没有,如果秦臻没有离婚,大家相安无事,我和你也许真的能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可现在不同了,她回来了,或许你已经感受到自己对她的感情还深,只是现在我刚好在你身边,刚好是小尧的母亲,所以你愿意为了家庭为了责任而将就自己接受我,甚至为此忽略自己真正的心意?其实说起来,当年如果不是她,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交集……”

他可以为了责任而接受她,可她却不能让自己活在假象里,以为这就是爱情。表面上的温馨永远不可能是幸福,就像在海滩上筑城堡,一个海浪袭来,就能倾覆所有。

露台的落地窗没有关,晚风吹扬起轻盈的乔其纱,也浮动了人的心。

景衍抿着唇定定地睨着她,只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上他肃然的神情,苏晓沐却忽然很想念他不多见的笑容,心里酸酸楚楚的,可是这并不会影响她狠下心做决定。

人都是这样的,得到的越多,就会想得到更多。

她想要的,是他全部的感情,即使知道,这几乎不可能。现在是她十年来最最清醒的时刻,他对她好过,她也享受过他的温柔,已经够了,梦该结束了。

她缓缓的,一字一顿地对他开口:“我想说,景衍,我们离婚吧。”

取舍

原来以为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说出口的两个字,可是等到终于说了出来,苏晓沐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扣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去拔那枚婚戒,似乎那样做了就可以除掉一直圈在她身上的魔咒一样。直到戒指滑到指甲边缘,一只更大更温暖的手阻止了她,她愕然地昂起头,发现景衍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里凝墨般的黑深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被他看得很不安,苏晓沐缩了缩手臂想挣脱开他的手,他一向很温和,可是这次不同,他甚至是用了力气,硬是把戒指重新套回她手指上,神色有些冰冷,隔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结婚对我来说不是儿戏,所以离婚……不要再说出口,我不爱听。”

“你不爱听?”苏晓沐自嘲地笑了起来,又倏地用带指甲的指尖在他掌心狠狠一刮,然后趁他吃痛不备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紧紧交叉握着,想让自己镇定,也想给自己面对的力量。

空气渐渐冷却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她低下头,那条清浅的却沾了血的刮痕横亘在他张开的手心,她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对他这样狠,而他呢,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忍耐性一向很好。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爱的呢?是秦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你看你总是这样,永远是一副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样子,我们在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也就只有冷淡淡的一句‘我不爱听’,好像自信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包括我的情绪你也拿捏得滴水不漏。可是景衍我告诉你,我再坚强再信你再爱你也经不住这一次又一次的伤。”

“对不起。”景衍的声音有着淡淡的疲惫,“是我做得不好。”

苏晓沐摇了摇头,对上他墨玉般的眼睛,轻声喃喃:“过去我看过一本书,说世上有种感情叫做‘鸵鸟爱情’,以为装作不知道,装作很欢喜就可以一直爱下去。可我没办法鸵鸟了,我们这样纠缠下去,就算秦臻没疯,我也该疯了,分手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们会更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累了,也释然了,十年前是他先说分手,那么十年后请允许她先开这个口,尽管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放手的风度,她必须有。

景衍眉头微锁,回望着她,顺着她的话语气淡然地说:“过几天就是小尧生日,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今天我们都有些不冷静,这事以后再说,总之,我不同意离婚。”

他站起身往门口的地方走去,又蓦地停下来,坚毅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晓沐,你不是我……”似乎是话里有话,又已经是全部了。

“咔哒”一声,门合上,空气里他的气息随着夜风慢慢散去,顺便把另一个自己,那个不顾一切地爱他的苏晓沐从灵魂里剥离了,不见血的伤口,痛彻心扉。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她难受,可是她不能后悔。她揪着毛毯,全身都在发抖,强忍了很久的泪水,一点一滴地落在毛毯上,晕出一朵朵水花。

景衍站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

深棕色的毛衣贴合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整个人清隽硬朗。他低下眉眼,见了血的那条伤痕在他的命运线上穿横而过,突然而醒目,就像她,猝不及防地来到他的生命里,想忽略想远离,终究不能够阻止她走进自己的世界。

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他心里一揪。他第一次这么优柔寡断,却是放在感情上,对晓沐,对自己,对臻臻都是有害无利,可有些事情他必须做,她再爱自己,也未必能完全了解他的心吧?他需要的,是时间。

这个夜晚,注定是寒凉的。

景衍在房间一直坐到深夜,苏晓沐没有回房间,他在昏黄的灯光下走去衣橱拿睡衣,想洗掉这一身疲惫,当柜子打开,他微微一愣,上午在小商店里买的居家亲子服整齐地叠在那里,她和小尧的放在一起,而他的,则是单独搁在另一边。他抿紧了唇,伸出手把他的放在她的上面,像守护着她和儿子一样。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景衍发现妻子和儿子都不在家里。

餐桌上压着一张纸条:西施煲里温有皮蛋瘦肉粥,我带小尧去长城就可以了,你有什么要忙就忙吧,不用管我们。

小尧要写家庭日的周记,昨天他们就说好一家人去八达岭长城的。他捏着纸条的手倏地收紧,这样被她排拒在外的感觉让他心情很不好,很不好。

不过他的确有事情要做,王皓效率很高,早上就有信息反馈过来,照片的事已经查得差不多。居然还是月前那桩并购案的后续。有个小杂志的编辑在他背后搞小动作,这人北漂了好几年,住过地下室,挨过冷馒头,终于有了成绩,自诩清高不畏强权,以为可以借一桩新闻一夜成名一步登天,却没料到景衍的背景比他想象的要深,所以因此事丢了饭碗,这种为了整体利益而舍弃一人的戏码在职场上并不新鲜。

他走投无路,又对景衍怨愤在心,所以拍下他的举动想卖给其他媒体,藉此来打击他的名誉也顺便换点钱财,哪知有点眼力劲的报纸杂志都知道这新闻虽然诱人却不可能爆出来,他就是一个前车之鉴。在数次吃了闭门羹以后,他开始转移注意力,听人说景衍很宝贝自己的妻儿,所以便想了这一招损招,就算是死,也得搞得他家庭不和。

电话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王皓连呼吸都放得很低,屏着气等景衍的指示,只是他一直沉默,他硬着头皮忐忑地问:“老板,要……怎么做?”很多人都知道,得罪谁,不能得罪景衍,不然后果肯定让人终身难忘。他老板是有背景的正经商人,可是,黑白通吃。

景衍低声下令:“让他离开北京,我不想再见到他,照片的底片要全部收回,给他警告,如果他有什么别的心思,你看着办,不用再回我了。”

“我明白了。”

他居然没用什么手段,就轻易地放过了那个人。

其实景衍的心情很复杂,因为在听到王皓说这件事不是秦臻做的那一刻,他居然感觉松了口气,这么一想,他又猛地站起来,难道居然连他自己都在心里怀疑过臻臻?可他认识的秦臻不是那样的人,即使她受了再大的刺激,他也不想去相信她会成为那样的人。

这样的结果很好。

苏晓沐晚上才带着儿子回来,进门以后见到景衍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新闻,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没出去?吃过饭了么?我们在外头吃过了……”

景衍抬起头,微笑着:“阿姨煮了饭,我吃过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不待她回答,小尧已经咋咋呼呼地奔到他身边,兴奋地显摆着:“爸爸,我今天爬长城,爬了好高好高哦,还拍了照片!”他得意地开了数码相机给父亲看。

晓沐和他,一大一小两母子在镜头前笑得很开心,小尧轮廓像他,可是性格笑容都像极了他母亲,他仔细地一张一张看过去,蓦地,想起了什么,抬头问苏晓沐:“爬长城,你身体受得住么?昨天……”

“咳咳……”苏晓沐很快就打断了他的话,显然不想提起昨天的事,也许怕儿子看出什么端倪,她闭了闭眼睛,轻缓地说,“我没事,慢慢走还是可以的,不然也不会早上去,晚上才回来。”

“嗯,不过你以后还是要注意些,医生说你不能运动过度的。”景衍心里叹了气,看来她还在怪自己。

晚上,等小尧睡了以后,晓沐回房间拿衣服,转身往门外走。

景衍皱紧眉,抓着她的手臂说:“晓沐,昨天那件事查清楚了,是一些小人做的下作的事,不是,不是臻臻做的。”

“是吗?我知道了。”苏晓沐的表情淡淡的,甩开他的手,简单地说,“我这几天要赶稿,到画室睡。”说完头也不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在这一刻他才明白,其实不管结果是不是秦臻做的对晓沐来说已无所谓了,到底他的那句话,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