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觞的记忆里,父亲已经很多年没说这么粗糙的话了。就是在那一瞬间,夏觞发现了父母的存在。有一根叫责任的神经被触动了。原来,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周遭的人。有了这样的体认,夏觞开始变得温和起来,变得听话起来。

“她伸手的时候,撞到床栏杆了。”她平静地扯着谎。脸上是夏觞最熟悉的那种捉摸不定。毫无缘故地,夏觞乒乓乱跳的三魂六魄慢慢平静下来。被沈清石撇下的愤怒,独自做出成长决定的孤寂,被人欺凌的委屈一下子全部涌上来,化成泪水,汩汩而出。年轻的医生惊惶失措地看着夏觞。给她处理好伤口,一步三回头走出观察室。外人离场,夏觞哭得更凶。

她脸上是让夏觞安心的熟悉的表情。有一点好奇,有一点淡定;有一点随意,有一点拘谨;有一点淡漠,有一点温和;有一点羞怯,有一点魅惑;有一点世故,有一点天真;有一点厌世;有一点憧憬。总之,有一点叫人捉摸不定。

“怎么会没关系,她调到你身边时,你才20岁,还是个孩子,她如果有点羞耻心就不该……不该带坏你!”

离早晨走出沈清石的卧室不到12个小时,夏觞再次踏进了沈清石的房子,坐在她的客厅里。沈清石坐在她对面,轻松而惬意地打量她,一边还翻动着新买的东西,然后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感叹:“多么哈姆雷特的一天,多么莎士比亚的一天,多么琼瑶的一天,多么黑泽明的一天……”

声音很轻,夏觞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她想起和她上过床的一个拉丁女人,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c或者k,因为好像有一个【k:】的发音。但也不肯定,她对拉丁语一无所知。而那个拉丁女人根本不会说夏觞的名字,中文发音对她来说太难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打你手机时,你关机了,问了圣化张总的助理,他给了我你饭店房间的电话号码。我打了没人接。张总的助理,和我是熟识。再补充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清石把手臂架到夏觞肩膀上。

“那个开货车的女人。”夏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开货车?她什么时候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夏觞也觉得自己的联想有点不切实际。正想结束这个话题,去换一些正常的食物。突然那个男人朝着人群挥挥手:“砚之,过来,这边有位小姐似乎和你是旧识呢。”

一个女人款步走近。她身侧是夏红森和另一个人男人。

三个人一起走到喷泉边,夏红森说:“夏觞,这是祺瑞的副总杨伯伯。”

“祺瑞”、“杨”这两个关键的词,让夏觞一时愣住了,忍不住想着:他和沈清石是什么关系?

“夏觞,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呢?”夏红森催促着。

“杨伯伯好。”夏觞仓促开口。

“夏觞是吧,多大了?”这位杨伯伯笑着问。

“快23了。”夏觞顺从地回答着。

杨伯伯客套着:“能独当一面了啊?”

“杨总见笑了,还嫩着呢,叫她妈宠坏了,能有你们砚之一小半,我就谢天谢地了。”夏红森说的倒是实情。

看夏觞一头雾水,先前那个怪男人,热心地介绍起来:“我是杨清尘,这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展砚之。她从母姓。”

这些话让夏觞的大脑混乱起来。理出了几条关键信息。杨清尘应该就是沈清石那个洋葱红酒七分熟的堂兄。那么展砚之就是沈清石的堂姐,好像也是那天开货车的女人。如果她就是那个开货车的女人……

夏觞连忙仔细比对起展砚之来,虽然她今天的穿着和那天有着明显的区别,但那种秋天般的从容,梧桐树般的四平八稳依旧和那天一样。

“砚之,夏小姐说你开过货车?真的?”杨清尘好奇地问着。

“真的。我帮一个朋友开的车,那天我确实和夏觞打过照面。”她没提沈清石。所以夏觞也选择沉默。

真的是那个开货车的女人!夏觞不断观察着展砚之,看着她优雅、自信地绽放着她的魅力。她只能稀里糊涂和他们寒暄着,脑袋里却乱得可以。直到餐会结束,她还理不出个头绪。

“爸爸,展砚之什么来头啊?”回家途中,夏觞试图从父亲那边了解一些事情,但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展家上三代可都是大有来头,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可以比的。展砚之的妈是独苗,所以展砚之就从母姓,她弟弟要继承家业的,所以就姓杨。”

父亲的话让夏觞更混乱,似乎有一个结论呼之欲出,她不想再往下想。一回到家,就开着车往外沈清石家飞奔。到了楼下,没那个耐心等电梯,她一口气窜了9层楼。气喘吁吁打开房门,冲着里边喊:“我回来了。”并没有人回应她。推开卧室门,雪白的大床上,沈清石躺在上面。夏觞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一边喊着沈清石的名字,一边跳到床上,拽住她的肩膀,把她揽到怀里。

“干什么?”沈清石懊恼地嘟囔,声音里全是不耐烦。

“我叫你,你干嘛不答应?你在干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夏觞真以为她死了。

沈清石在夏觞怀里找了个舒适地位置窝着。等夏觞心境平复下来,才意识到沈清石沙哑无力的声音,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不正常地烫着,脸颊也泛着潮红。

“我带你去医院。”夏觞无奈地给沈清石换上一套宽松的衣服。刚刚的对话似乎耗光了沈清石最后的力气,以至于现在一声不吭地任夏觞摆弄。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夏觞正打算拉她起身。她却拿起枕头蒙着脸。沉闷的声音从枕头下传出:“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快烧傻了。”夏觞难得在沈清石面前表现出强势的一面。沈清石却对此置若罔闻,还赖在床上不动。夏觞收拾好东西,抱起她,好不容易才挨到门口。夏觞1米75的身体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所以五十公斤的负重让她走得一步三喘,格外艰难。自认肯定没法抱着沈清石下楼,只好蹲下去背起她。费尽周折总算上了去医院的出租车。

大众汽车古板的车厢内,沈清石安安静静地靠在夏觞怀里,灼热的鼻息熨着夏觞的脖颈。夏觞低头看她紧闭的眼睛下缘淡淡的阴影,干燥失色的嘴唇,心没由来地抽搐起来。只好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司机非常不和善地解释着:“小姐,帮帮忙好哇!现在是学生放学的高峰。待会可能还要堵车了。”没想到,真被这乌鸦嘴说中了。在离医院不到400米的地方,车被卡死在车阵里。夏觞付了钱,把沈清石挪下车,背起她往医院走。

进了医院,忙活到夜幕低垂,沈清石一直在观察室的病床上昏睡着。夏觞搞不清楚那个急诊医生到底是怎么定义沈清石的病情的,只知道要住院。但各种复杂的检查,还有她鼻腔里的氧气管,让夏觞充分了解到沈清石的情况比想象的糟糕很多。她心神不宁地撂下沈清石去办住院手续,打了两个电话,托了点关系,弄来最好的病房和最好的医生。刚刚安顿好,夏红森就打来了电话。

没等父亲开口,夏觞就开始向他解释自己和沈清石目前单纯的朋友关系,并且坚持肯定得留下来照顾生病的沈清石。出乎预料的是,父亲相信了她的话。在电话里,隐约还可以听见夏红森极力安抚妻子激动的脾气。夏觞挂掉电话,一边按了呼叫铃,叫护士来换点滴。

护士小姐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握着沈清石的左手叫夏觞看。夏觞看见那细瘦的手背上鼓起了一个大包。然后护士开始数落她:“你怎么搞的,你看静脉都扎破了,肿成这样,你都没法发现啊?”夏觞没在意护士的数落,呆呆地看着护士给沈清石的另一只手扎针。顿时觉得胸口闷疼着。那细小的针尖刺进皮肤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了疼。

交代过了一些注意事项,护士小姐走出了病房。夏觞坐到病床边,不敢去碰沈清石肿起的左手,只是把它放进被子里。绕到床的另一边,紧盯着刚刚被扎针的右手,生怕再出什么纰漏。

一个多小时后,最后一小瓶透明的液体终于全部平安地流入沈清石的身体,并且值班医生也确定她的体温也趋于正常,还拿掉了吓人的氧气管。夏觞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下来。“后怕”这种东西总是不可避免地在这种时机侵入人的思想。尽管她努力克制自己,但仍然忍不住要想,如果,当时没去找沈清石……

夏觞撩起被子,把沈清石青肿的左手放到掌心,视线逐渐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看见一滴滴泪珠渗入蓝色的牛仔布料。那一刻,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身体的战栗。直到泪水在牛仔裤的上留下了一滩水迹,她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把灯光调暗,仔仔细细地给沈清石盖好被子,才靠到椅背上,视线却不敢离开沈清石。时间缓慢地流淌,沈清石依旧静静地沉睡。夏觞隔1分钟就要看一次手表。终于时针指到了她盼望的刻度。

“沈清石,宝贝儿,你要喝水吗?”按着医生的吩咐,夏觞抚着沈清石的脸尝试叫醒她喝些水。沈清石从鼻腔里发出几个含糊的声音,夏觞神经质地觉得无比动听。沈清石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却始终闭着眼睛。夏觞再次帮她盖好被子。望着她发呆。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起来,夜似乎漫长到了叫人心焦的地步,夏觞莫名地盼望着天亮。仿佛到了白天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就能不像现在这样,在黑夜里茫然无助了。

腿上突如其来的碰触让刚刚睡着的夏觞惊醒,她发现是沈清石在碰她,顿时又慌乱又惊喜。压着声音问:“怎么了,宝贝儿?”

“尿尿。”沈清石垂着眼,声音沙哑到几乎分辨不清。夏觞手忙脚乱,抱起她,那绣花枕头般的身体突然变得有力起来。解决完生理问题,夏觞又喂沈清石喝了水,正想坐回椅子上,衣襟突然被拽住。她只好半躺到被子上,让沈清石可以挨近她的身体。

沈清石再次沉睡,夏觞睁着眼平静地等待天亮。时针走到三时,沈清石再度醒来,排出体内多余的水分。夏觞继续平静地等待着天亮。门外逐渐响起的声音把她唤醒,低下头却发现沈清石正半睁着眼睛看她,她感觉有些窘迫。清醒过来的沈清石让夏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连忙起身,乱七八糟地忙活起来,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忙什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找对思路。急急忙忙回到床边,把人的所有基本需求都问了一遍。确定她可以单独呆着,这才奔出病房,去采买生活用品。

在朝霞撒遍大地前,夏觞拿着自称是上海男人典范的秦启刚熬的粥回到病房。喂饱了沈清石和自己。然后洗漱得干干净净,乖乖等着医生来查房。查房时夏觞被住院部医生的专业术语彻底弄蒙,终于明白不管是感染还是感冒,也不管是血红素还是血绿素,总之,她要做的就是好生伺候着,确保沈清石吃好、喝好、睡好、心情好。

两天后,在秦启刚的食补和夏觞尽心尽力的伺候下,沈清石逐渐生龙活虎起来。电影《无间道》教育人民群众:出来混,总要还的。的确,针对夏觞的秋后算帐也拉开了帷幕。

一大早,沈清石先是放着电视不看,非叫夏觞读财经新闻,原因是她不喜欢“第一财经”频道的女主播。吃几颗药片,光开水就换了4杯,不是嫌凉就是嫌烫。接着又要洗澡洗头,把夏觞当大浴场的服务生使唤。之后埋怨起医院的伙食,夏觞只好再次去压榨秦启刚。下午沈清石突然想看电影,夏觞飙车回家给她拿笔记本电脑。吃过晚饭,夏觞则彻底演变成被主子刻毒的小丫鬟,只要沈清石动动嘴,她就得忙活一阵。最夸张的是,才晚上八点,沈清石非要吃宵夜。

夏觞好不容易买回了小馄饨,沈清石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那么,夏小姐要申诉吗?”沈清石放下碗,单手托着下巴,挑着眉毛随意地说着。

“不要。”夏觞答得很生硬。

“嗯?那为什么你的脸上全是劳动人民对统治阶级的控诉?”沈清石转身抚摸夏觞的脸。

“我只想知道,沈小姐这样虐待我的依据是什么?”夏觞的确有些恼火,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