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屹之没回答她,转身朝书房走去。苻玄快步跟上,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低声道:“郡王不必放在心上,丞相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绝对不会趁机陷害您的。”

安珩之道她身份,不好与她争执,干脆闭口不答。

桓廷想了一下:“不知道,因为我肯定还会继续缠着你的。”

他满面尘土,只有双眼明亮如初,一边卸下头盔一边走入营中,停下脚步,隔了几丈看着她。

慕容朝也狡诈,只想着事后的好处,根本舍不得出重兵,杀了一个刺史后居然反被拖住了。司马戚只有假装接受和谈去刺探建康情形,没想到谢殊识破了他的计策,反唇相讥,逼他动手。

桓廷来做过一次说客,袁沛凌匆匆将他弄走了:“你说服我还行,说服九殿下还是算了。”

谢铭贺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你是要重用这些远亲来对付我们是不是?”

卫屹之探身过来,轻轻摸了摸她伤处,没好气道:“谁包扎的,结扣扎成这样,一直压着伤口,当然会疼。”

“可这兔子只是表面看起来乖巧,说不定是月宫里的玉兔转世呢。”

为了防止卫屹之有闲工夫插手,她又写了封信给穆妙容。

他颤抖着声音禀报:“公、公子,武陵王和桓公子到了。”

本以为到了晚上会舒服点,哪知道宣城当夜一丝风也没有,倒是蝉鸣的烦人。

王敬之兄妹即将返回会稽,襄夫人今日在画舫上设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敬之最先回神,哈哈干笑两声打破僵持气氛,命那乐人上前伺候。

陆熙奂也很惊愕,但还不至于慌乱,咬了咬牙道:“罢了,闹大了我们也没好处,反倒打草惊蛇成不了事,丞相既然给了个台阶,不如顺着下吧。”说完蓦地大呼一声:“哪里来的流寇胆敢伤我大晋丞相!”而后一扬手,命身边手下前去逮捕自己人。

卫屹之笑道:“这事急不得。”

不过,谢冉的出身实在让人诟病,一旦暴露,必定难以服众,而且没有谢家血统,谢铭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看样子,新丞相不姓谢他是不会闭眼的了。

“嗤,原来他也有幼稚的时候。”

谢冉被响动吵醒,从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壶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都倾洒了出来,酒香瞬间弥漫开去。

他透过层层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来,青衫微敞,脚步踉跄,一路扶着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过去,朦胧醉眼里浮出点点笑意,到了背后,张手就将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家伙,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装来戏弄我了。”

被他抱着的人愕然地转头,谢冉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发现那张脸竟然与谢殊极其相似,连惊讶时漆黑的眸子盈着碎玉莹光微微闪动也一模一样,不禁有些发怔。

他忍不住伸手贴着她的脸颊,感到微凉的温度才有些清醒。

“堂叔这是干什么?”

谢冉后退了一步,踉跄跌倒,躺在一地竹叶上,发髻都散开了来,颓唐低靡,眼神里的震惊还没退去。

原来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面望着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沐白带着披风一路找了过来,看到谢冉大醉躺在地上,错愕不已。

“他喝多了,送他回流云轩吧。”谢殊自己接过披风系上。

沐白连忙去扶谢冉,又连唤了两声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将谢冉架走了。

谢殊只当谢冉刚才那举动是喝多了,也没在意,出了竹林朝书房走去,还要继续处理公务。

一名小厮从走廊上那头一路小跑着过来,一见她便气喘吁吁道:“丞相,巴东郡送来的折子。”

谢殊接过来,来不及回房便拆开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竟似覆了层冷霜一般。

卫适之不听劝告,集中荀卓和秣荣兵力与秦军正面对抗,致使全军主力被诱入深山,遭受重兵围剿,全军覆没。

荀卓战死,秣荣战死,巴东郡驻守将领折损五人。晋军溃败,拔营退入巴东郡南部,北片失守。

晋国危矣。

卫屹之坐在营中一动不动,眼前是两副染血的盔甲。

秣荣与他父亲年纪相当,为人沉稳,心细如发。当初他刚进军营时还是个少年,第一回上战场杀了人,久久无法适应,就是秣荣在旁宽慰他,告诉他能用本该举着金箸的手保家卫国,其实是无上荣耀。

荀卓是他刚统领兵马时提拔的将领,因为出手快如闪电,每次突袭都叫敌军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气其实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挥着马鞭要杀去秦国报仇,因为当初秦军杀了他在洛阳一族一百五十六条人命。如今他未能报仇,却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条。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条守则,卫屹之觉得大哥不该这么糊涂,明明时常与自己推演兵阵时还条理清楚,甚至很多诡谲招数都会举一反三,这次居然会这样冒进,根本就不合理。

卫屹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左膀右臂被生生斩断,痛入骨髓。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这样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召见了一群大臣,谢殊一脚跨入御书房,所有人的讨论声便戛然而止,连皇帝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心虚之色,毕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错。

谢殊行了礼,开门见山道:“陛下还是赶紧收回不许武陵王插手战事的手谕吧,如今只有他还能补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皱成了川字:“此时撤换主帅只怕会动摇军心吧,也许卫适之还能反败为胜呢?”

“陛下!”谢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那不是小损失,是我军主力。主力被摧毁,剩下来的兵力已经构不成威胁,秦军接下来必然会全力攻来,此战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了,现在只求陛下早下决断让损失减少一些。”

皇帝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用错了人,但要帝王认错是极难的事,他抿紧了唇不做声。

谢殊又行一礼,坚持道:“请陛下下旨。”

其余的人见风就倒,也纷纷附和:“请陛下下旨。”

到了这步,皇帝只好命中书监去拟诏书,面色颓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几岁。

出了御书房后,谢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将正在当值的谢运找来。

谢运匆匆赶至,对她肯召见自己既惊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谢殊从袖中取出兵符:“带着这个去徐州军营,调集十万兵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万兵马留下拱卫边防,不可让秦军有可趁之机。”

谢运领命,当下就出宫去办了。

谢殊站在汉白玉石栏边,仰头眯着双眼看着微微泛白的日头。

人便如这太阳,不可能总是光芒耀眼的时候。

兵败如山倒。秦军趁胜追击,晋军兵力不足,且战且退,已经快退到巴东郡和荆州的交界处,战报传遍晋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卫屹之的营帐里早已堵满了人,原先因为他在军中束手束脚就已经惹来大家的不满,只是因为新将领是他的亲大哥才忍而不发。如今卫适之决策失误,损失惨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来劝他出面重整兵马。

皇帝的诏书还没送到,但卫屹之也不想等了,当场就发了几条命令,先是动用兵符调动宁州、朱堤、义襄、徐州等与秦国接壤的边城兵马严密布防,又在巴东郡内用仅剩的兵力设下埋伏,制造陷阱,阻止秦兵进犯,众人心中这才安定下来,领命离去,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