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化妆间的门口向里张望。她母亲换上了白婚纱,盘好了发,妆容亦精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长长的头纱,就将成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母亲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赶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头一排牙齿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有人端着东西进屋,走得急,将她撞到一边,再看时,她母亲已经被人挡住了,只有白婚纱的一角斜斜的露出来。

她从房子里走出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抬头去看,把眼睛里头的一汪液体蒸干掉,但是蒸得太过,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头,极缓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从身体里泄露出什么,打湿了影子,让它变成哭泣的影子。

钟闵一手原先是撑在枕头旁边的,这时去拨她的头发,发现全是湿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无一处不有水渍。他抬起她的头,把枕头拿下来,又去取了新的换上,说:“枕了湿气不好。”

她不是不贪玩的。听见不少相熟的同学都去,不禁有点心动。隆冬身子往前倾,“去吧去吧,露天的,专门从国外请的乐队,最符合你罗曼蒂克的要求。”

他自顾自说,“刚才去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病历,授权委托,知情同意书,离院责任书。责权社会,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自清。”

会开完,他回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线秘书跟上来说:“钟先生,有个自称校方的人来电说,一个叫章一的女学生考试时急腹痛,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林致“霍”地支起身,惊道:“老头子会这么狠?”

他后母说:“多少年前的老东西,早扔了。”

钟闵扯出皮带,章一以为要抽她皮肉,吓得直往后躲,叫道:“你还敢打我不是!”钟闵捉住她乱踢乱蹬的腿,往回一拖,用膝盖压住,她两只腿立马动弹不得,只叫:“你要干什么!”钟闵将她的两只手腕一把抓过,用皮带缚了,把她翻个面,扣住的手反往后一拉,人就如同被抠住了腮的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直到跪了两膝,臀高高翘起,她这才有些明白了,疯狂扭动:“放开我!放开我!”两腿被分开,泪眼纷飞里只是哭叫:“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哭喊与哀求声如同鱼嘴里吐出的泡,一串串流出,它被缚住了,只是逃不得。破空声与破水声几乎同时响起,一根利器贯穿了它的身体,它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瞪大,气泡纷纷暴裂烟消云散,霎时一切都静了。

“就是演《此生最爱》的那个,最近很红的,还得了个什么马的影后。她同你叔叔交往吗?他们倒挺般配。”

“这话怎么说?”

“越是寻常菜肴越是得见真章,所以你刚刚说这里的菜好吃,肯定错不了,看来我要给他们加薪了。”

章一的小白睡裙被扯得上下两头一样大小,成了一个白套子,白套子被剥除了,露出里面赤条条的糯米糕,衬着冰冷的被面,愈显得秀色可餐。章一在泪眼模糊里,看到了林致的脸,轻蔑的,笃定她不过是拿乔。她什么也没做过,她干干净净,何苦要受这样的污蔑与轻视。她不能让钟闵对她做什么,污名她已无法承受,何况是落上实名。她不过是个孩子,他们何苦对她这样苦苦相逼。章一悲从中来,忍不住嘶喊:“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

章一想,如果恨一个人,他却对你好,是不是人人都会像隆冬那样,被迷惑,被一点点地冰释。钟闵对她好吗?她不知道,他给她最好的待遇,让她在这所房子里公主般养尊处优。她回到她的城堡里。

章一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隆冬至少还有爸爸,可以同他吵架,赌气,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只爱一个人。

“现在岂非由你说了算?”

“凭什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义务要留下你。”

章凤姿抚上她的脸,“女儿……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对讲机里说,“人带来了。”章凤姿露出笑容,“带上来。”

“带,带谁?”

章凤姿的笑容扩大,“你马上就知道。”

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然后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惊骇地转向章凤姿,她为什么要捉隆冬来,他不是在医院吗?

章凤姿似乎看出来,因而解释:“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网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题大做,我用你的手机发信息给他,他肯不来?”

隆冬叫起来,“你捆着章一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章凤姿挥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缚住。“安静点,小冬,我是章一的妈妈,你可不能对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是因为章一。你喜欢她,对吗?”

隆冬因大闹婚礼而生出许多勇气,至今没有消退。他没有看向章一,但声音却往那个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欢她。怎么样?”

章凤姿却笑起来,“乖孩子,亏你说得出。我能怎么样,你喜欢她是再正确不过的。不光如此,她也应该喜欢你。”她笑得整个人直往后仰,“你们一般大,根正苗红,又是同学,少男钟情,少女怀春,理应是一对。谁敢说不是?”

章一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听得不明就里,只是毛骨悚然。章凤姿的眼睛里头装的不是笑,是强酸,在等待某个时刻泼出来。那笑声一抽一抽,仿佛被什么东西锯断。他突然害怕起来,“你别笑了!”

章凤姿立刻没有笑了,“好,不笑了。说点什么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来说说你爸爸。平日里我最喜欢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后脊冒冷汗。那片白蔷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邪恶,他说,“我不想听!”

“噢?不喜欢谈爸爸,那么谈谈你妈妈好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隆冬呆了一下,随即激烈反抗,“我不听!我不听!”他想捂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凤姿往前凑拢一点,仿佛少女般向人透露点小秘密。她的声音如同一条线,绷得紧而直,没有起伏的,“因为,你爸爸,他不但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是个接受方。”

隆冬的身体连带椅子从地上蹦起来,“你胡说!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凤姿的声音被松开一头,像皮筋一样迅速反弹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个死鬼妈妈在生下你之后才知道,她只有忍,可忍就容易了?还不是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为什么你要姓隆,跟你妈姓,因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泪爬满一脸,“别说了,别说了!”

章凤姿却说得起了兴。“俗语说得好,狗改不了□。好上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怀。可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总有一两个要起疑心。于是你那个玻璃制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彻,怕被人用掷来的石块砸个粉碎,就去找保护色,并且有幸选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胆识,一上来就跟我摊牌。我是什么人?为活命什么事不干,跟他一拍即合。天数够了,觉得我可靠了,索性要与我做个挂牌夫妻。他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根本就不该有人来拂开水面,因为那水下面就是贪念。我贪什么?贪家庭,贪一夕安稳。我想是个挂牌也好啊,一辈子就静等着了结了。”

“偏偏是你,小冬,灭了我一线希望。”章凤姿的眼里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么,“我是真心对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对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么,“刷”地掉转头,“你看,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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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拱了两下,不济事。这个走过来的女人隐忍着疯狂,她是谁?

隆冬在那头挂着眼泪叫:“你别碰章一,你别碰她。”

章凤姿冲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宝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转头,“小冬,你别紧张,我哪里敢碰她,她身上的肉金贵着呢。”突然把眼一眯,“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样子。”

隆冬被那个眼神吓坏了,或者他内心深处是希望看见的。他说不出话。章凤姿一颗一颗解开章一的白衬衣。不顾那一声声的哀求。

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是密密的新旧吻痕。章凤姿难掩震惊。章一羞愧难当,撇过头去,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红霞照着开在雪原上头的梅,深深浅浅,起伏着,是收不尽的艳。章凤姿说不出是嫉恨还是什么,对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狠狠吐出两个字:贱货!

她突然间似发了疯,去剥章一的牛仔裤。章一被她的样子吓坏了,那边还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妈妈不要!”章凤姿却听不见,牛仔裤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动作停止了,仿佛是挨了一棍子。

过了很久,她仿佛一个冷血的估价员,“你果真是天生艳骨。单看这双腿,不去做腿模简直可惜。不,不单是腿模,你的玉照应该贴满每一个单身俱乐部,男性医学鉴定自取材室,还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设计案上,并且供不应求。我说的对不对,小冬?”

隆冬仿佛是傻了,眼前这个正是他梦中的章一。

章凤姿见他的反应,冷笑一声,对章一说,“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们年长年少都爱你。”她突然间带点自我怜惜,“我却更本事,因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受尽男人们的宠爱,捧成一枝花。别得意,男人们可不是好东西,时间长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脚底下的泥,再从那泥里头生出一枝新的来,她的嘴唇比你娇红,眼神比你明亮,你给了她养分,一点点被吸食殆尽,化成了灰,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弯纤细的脖子,一点点收紧,“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别说我不爱你。”

有人在那一头困兽一般地叫:“你这个巫婆,你放开她,放开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只看得见房起。那段时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人肯接济。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送走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多年来我做人上不得台面,却从不把自己看得轻了,但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这世上之人千般姿态,纵然再乔装粉饰,也脱不了高下之分。我多么矛盾,一方面实在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站在我面前,一方面又将自己低得不能再低,恳求他一眼垂青。”

“可笑,多可笑,他就在这个时候捅来一刀,明明确确说他想拥有的其实是你。注意他用的是拥有,多高贵的词。我简直觉得荒谬透顶,你才十三岁,黄毛丫头,他怎么会看上。呵,再看看现在的你,像一颗熟透的桃子,任谁都想咬一口,我只能说佩服他,有眼光,在你青皮毛蒂的时候就能看中。后来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在豪宅子里头住满数个月,耀武扬威一番,再拿着支票和房产证滚蛋。”

“所以,你是被我卖给了他。五百万加一套小三百万的房。现在房价可能不止。我拿了钱就想啊,估计当初也是他做了手脚,所以才没人敢要我。他是给过我第二种选择,可那是死路一条,走不通。陪他演场戏也好啊,好过我走投无路把你卖个折本价。就当你和我是同样命运,刚结个骨朵就被人折去,此生再莫想要开。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番阴差阳错,被人从坟墓里头掘出来鞭刑一次的是我,成全出来的却是你。”

“成全了你……”章凤姿仰起头,用手盖住眼睛,笑声从口鼻腔里一声声哼出来,手拿开,泪却生了一脸。她把手机打开,轻声说,“他想必是急了。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听听他,又肯为你开什么样的价。”

手机刚搜索到信号,电话就打来了,章凤姿打开扬声器,钟闵的声音有点沙哑,“喂?”章凤姿握着手机,仿佛一颗烫手山芋,发抖。那边焦急说,“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章凤姿哼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谁。她对着手机仿佛一个对讲机,“久违了。”

那边显然不愿意多谈,“她好不好?”

章凤姿瞄了眼,章一的胸口剧烈起伏。“好。”

那边依旧说,“让我听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