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应力民在走进徐家所在的那条老弄堂时,心里揣度着,老人现在该是个什么模样,和他谈起宝贝女儿的沉痛往事,他会是个怎样的表情。

早上九点来钟,岑达成居住的老式多层小区里,停满了档次不高的各式小车。这些小车都是邻近公司上班的白领们开进来的,公司没有专门的泊车位,小区的弄堂里有空档,白领们向小区物业交一点钱,就把车停在小区里,既安全可靠,又经济实惠。到了夜间,白领们下了班,车位腾出来,业主们下班开车回家,泊车位又停满了。应力民是缉毒警,因破案所需,经常出入各种小区,对此他是了如指掌的。

迅宝被流弹打死以后,大队的赤脚医生,公社卫生所,大队革委会主任,还有其他知青伙伴,都以不约而同的旁证证实,沈迅宝是请假看病在省城武斗中不幸遇难的。大伙儿这么提供旁证,大伙儿也这么安慰一脸歉疚的汪人龙。

汪人龙明白,沈迅凤是在暗示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过,此时此刻,他没心思考虑这一层关系。钱洁所说的在人世间没多少天可活的方一飞的忏悔心理,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女的?”

老知青们在候机厅汇聚在一起没坐多久,就分散开来,三三两两相约着去逛设在候机大厅里的各式商店了。

汪人龙和沈迅凤双双朝应力民走过来,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应力民抬起头来,汪人龙笑容可掬地和他打招呼:“应大,来认识一下,这是沈迅凤,我的知青伙伴沈迅宝的妹妹,她是特别为哥哥扫墓去的。”

沈迅凤要比他们这一茬知青年轻十来岁,打扮得利落干练,她微笑着向应力民点头:“你好,应大。”

听他们这么称呼自己,应力民知道他俩或者汪人龙,是和警察打过交道的。也难怪,汪人龙开着一家书画古玩商店,社会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会接触。他朝两人点头,询问道:“你们不去逛吗?”

“这里面的商品能买吗?”沈迅凤莞尔一笑“贵得吓死人哎。”

看她情绪甚好,一点也不像是去为早逝的哥哥扫墓的。

一辆轮椅推过来,轮椅上坐着脸庞白皙五官英俊的安康青,光看他的脸,会觉得他比同时代的知青保养得都年轻五六岁。推轮椅的是他的夫人丘维维,一个当年名声很大的先进知青,回上海以后一辈子也混得十分得法,当上了职校的校长。没等他俩开口,应力民主动向他俩点头招呼:“真难得,你们俩能双双出行。”

“我劝过他,”丘维维接过话来,嘴角朝轮椅上的安康青一努“行动迟缓,就不要来了。可他不依不饶,非要来不可。”

安康青双手扶在轮椅上,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丘维维接着道:“转念一想,忙了一辈子,我也难得有这么个安排,就了却一下他的心愿吧。再拖几年,怕是要走也走不动了。”

应力民关切地一指安康青:“康青只能依靠轮椅走吗?”

“才不是呢!”随着轮椅上的安康青坚决地拼命摇头,丘维维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他能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也能扶着走几步,就是走长了不行。像刚才从安检口到这里的登机口,这么长的路,他吃不消。”

应力民点头:“也难为你这个好妻子了。”

丘维维听见这声赞扬,脸上笑得像绽开了花,连忙俯身对安康青道:“听见了吗,老安,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安康青瓮声瓮气地吐出一句。

季文进的长脸从轮椅傍探了出来,应力民向他招招手:“去年知青聚会时,你不是表示,你目前这种经济状况,是绝不可能自费回插队山乡的吗?今天你怎么比我来得还早?”

“他呀!”人群侧面,矮矮小小的罗幼杏不等季文进答话,伸出手指着他道“发大财了,现在他是半个千万富翁。”

“真的?”应力民以为是在听天方夜谭,环顾一下众人,众人都笑眯眯朝季文进颔首点头,不像是假的。

“老爸留给他的几小间旧房子,地处市中心,动拆迁时,一家伙补给他三百多万,加上他老婆有眼光,借了娘家钱,前几年咬紧牙关花四五十万买下的那套高层里的两室一厅,现在涨到了二百几十万。他不是半个千万富翁了嘛!”罗幼杏的嗓音脆脆的,一点也不像个中年女子,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季文进是熬出头了…”

季文进插话:“我提出请假时,头头不准,我就趁机把看门的活儿辞了,娘的,他还以为我是原来的季文进呢!”语气里满是对头头的不屑。

罗幼杏叹了口气:“哪像我啊,这辈子是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应力民循声瞅了她一眼,只见她娇小的肌肉紧绷的脸上,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目光灼灼,应力民感觉到,她明明在内心里仍满怀希望的嘛。不企求明天,不向往未来,她的眼睛不会那么亮。再说了,这一趟纯粹的自费之旅,真像她叹息得那么苦,她会自愿参加进来?

这些念头,应力民只是心里暗自忖度一下而已,尽管都是老知青,当年插队在不同的公社,不同的村寨上,并不熟悉,不少人都是回沪以后,在知青联谊会和各种名目繁多的聚会中相识,说到底互相间的关系都是很客气的,相互之间真正知根知底的不多。

丘维维双手撑在轮椅上,目光斜乜着罗幼杏,轻飘飘地道:“你当初一条道走到黑,和何强一直好下去,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啊。”

“我哪想得到啊,”罗幼杏一脸的懊丧“你凭良心说说,丘维维,插队落户时好上的,有几对今天成了夫妻的?”

汪人龙笑道:“那你也不要说得这么肯定,安康青和丘维维,眼面前不就是好好的一对嘛!”

罗幼杏的手指向丘维维,又指一下安康青,不无刻薄地把脸转向汪人龙:“你问问他俩的心里,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幸福。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说完一甩手,抽身就走了开去。

人堆里一下冷了场,沈迅凤凑近汪人龙的耳根,悄声说:“这人怎么了?像有毛病。”

汪人龙扯一下沈迅凤的衣角,嘀咕似的道:“知青之间的事儿,你别管。走,我们也逛逛工艺品店去。”

众人四散走去,应力民跟前又安静下来。从市区到浦东机场,是缉毒大队的警车掐着点送他过来的。下车后他拖着拉杆箱,只是抱歉地微笑着,朝众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刚才汪人龙带头走过来,让他和相识的几个男女知青一一打了招呼,也算作了弥补。其实他并没有迟到,只是这些平时较少出门的老知青到得太早。

现在安静下来,应力民透过落地玻璃,眺望着浦东机场宽阔无边的停机坪,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交代了缉毒大队的工作,他的脑际又浮起了盘旋多日的徐眉案件。

在为这次出差准备行装时,他特意打开了久未起封的樟木箱子。这只坚固扎实的樟木箱,是他在桂山地区插队落户时出钱请老乡打的。他离开上海插队落户时,家里只为他提供了一只人造革大箱子和凭上山下乡证花七元钱购买的一只红色的小薄皮箱。插队落户两三年之后,知青们兴起了购买樟木箱子之风,应力民起先按兵不动,只在跟家里通信时提及此事,并说山乡里樟木很便宜,老乡的木匠活儿也不差。没料到在螺帽厂当工人的父亲,用他只读过两年半小学的粗大歪扭的字体,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信中提到,新的樟木箱子,在上海几乎已经绝迹,可以出钱请老乡打一只真正的樟木箱。应力民花了三十五块钱,请老乡打出了一只樟木箱。调回上海工作时,应力民绝大多数东西都舍弃或是留给了同事,惟独把这只樟木箱托运回来了。和樟木箱一起托回上海的,是几本当年审讯了岑达成十几个月的个人笔记和会议记录。樟木箱托运回上海,已经退休的父亲说这只花了青工一个月工资的樟木箱买得值,在上海滩,起码值二百块。故而父亲又请厂里的徒弟,为樟木箱配装了铜角片和铜钥匙。改革开放以后,木箱子在家里已显得碍手碍脚,很多家庭都扔掉了。应力民舍不得丢掉这只箱子,这是他插队落户的纪念,也是已故父亲倾注了心血的箱子。应力民对自己的儿子说,只要我活着,这只箱子就要放在家中。我死以后,你看着不顺眼,可以把它扔出去。不料儿子叫起来,我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啊,爸爸,这是爷爷和您留下来的,我还要把它留给我的儿子呢!应力民听了这话很舒心,他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这只箱子里,还留着一件离奇古怪案件的记录呢!

翻开那些卷曲泛黄的工作手册,应力民特地挑了一本全面记录了徐眉失踪案的本子,带在身边。本来想在近三个小时的漫长飞行中,翻一翻这个本子,唤起一点对案情细节的回忆,没想到了机场就遇上航班延误,应力民不由得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了当年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