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铁脚板从谷城、保康一路过来,已经过了歇马河,再往前走一百几十里,便可到达秭归相近的兴山。这一百几十里路,尽是山道。这天他清早从歇马河动身,走到日落月上,约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铁脚板一双铁脚的行程,虽不是飞行太保,一天功夫,还不止走这点路,无奈路径生疏,崎岖难行,时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误了他的脚程。这时他走上一段没有人烟的山岭上,时候已快到起更时分。在岭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尽是山套山的重冈叠峰,天上一钩新月,出微茫的光辉,也只略辨路径,山风一阵阵吹上身来,却觉得凉爽舒适,把白天顶着毒日头赶路的一身臭汗,都吹干爽了。他想乘着月夜,多走几程,这条山道,在歇马河走来时,已向路人探问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峡,要走出五道峡,渡过霸王河,便能踏进兴山县城了。

他却一跳而起,喊一声:“咱们一言为定,咱们嘉定见,我要走了。”杨展大惊,跳起来一把拉住,急问道:“这般时候,你上哪儿去?休得胡闹!”铁脚板大笑道:“你以为我出不了塔儿冈,渡不了黄河么?这点事难得住我,也不成其为铁脚板了。至于入川的荆襄要道,不管他刀枪如林,鬼多人少,我早说过,只有我臭要饭,还可走得。一到巴东,在进川的江口上,早已安置下几位吃水皮饭的袍哥们,到了那儿,便算到家了。我的相公,不是我走得急,你不知道,川中局势,一天紧似一无,黄龙这班怨鬼,说不定先出花样。再说,我走法和你们不同,你也没法和我同行,让我先走一步,充作我们龙头的先站,早点到家,通知他们一声,也好叫他们安心,你拉住我怎的?”

夫人此刻在前厅和客人商量大事,紫电飞虹也去了,内宅没有人,你只管值班守望去吧。我们也要安息,明天我再叫他向你赔礼。”了红笑道;“谁要他赔礼!相公,你也不要责罚他,我知他护主心切。才到处乱跑的,我一半也是和他闹着玩的。我听飞虹她们说:相公本领惊人,强将手下无弱兵,我故意试试他的。相公!他说的失落了东西,倒是真的,但是不要紧,东西会回来的。”说罢,向仇儿噗嗤一笑,提着棍先自走了。

这些人们,大约是塔儿冈有点头面的头目们,得到消息,来瞧热闹的。老道涵虚,却站在上面香案跟前,时时留神杨展的举动。可是杨展轻衫朱履,连衣襟都没曳起,很潇洒地站在厅心,谈笑自若,连仇儿瞧得,都有点玄虚,主人既已出口空手接剑。便没法把莹雪剑送上去。

在他面着壁上古画,鉴赏出神当口,突然听得身背后,出银铃般声音:“杨相公鉴赏不凡,这张画从前经过许多名流鉴定,说是海内第一神品哩!”杨展忙一转身。只见大圆桌边,悄立着一位仪态万方、光采照人的妇人。他一转身,正和她莹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对。

三天以后,钦差行辕派出一队骑士,赶赴邢台,说是迎护第二批饷银的。因为第二批饷银,是由沿途州县,按站派人护运;只要护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镇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运太监派去的骑士接运。

“等大哥回来,再说不迟。”大家坐在屋里,疑疑惑惑的不太好受。杨展没回来,也无法再睡觉,大约等了一个时辰,猛见房门轻轻开去,杨展悄声的进来了,赤手空拳,身上依然是路上一套文生打扮,面上从从容容的,也没异样。大家见着他,如获异宝,都跳起来,都想张嘴说话。曹勋头一个张嘴便嚷,嗓门又宽,他说:“我的进士相公,你悄没声溜到哪儿去了……”杨展指着后窗说:“莫嚷!莫嚷!你们刚才在屋里说什么来着?你们去摸人家,人家也来摸我们了。”大家一听,都暗暗吃惊,齐向后窗户,瞧了又瞧。三姑娘更吃惊,心想听他口气,自己行动,他早明白了,人家来摸我们,这一着却没有防到,屋内空坐着四个人,竟一个没觉察隔窗有耳,这一着,也算栽给人家了。她向杨展说:“还好,我们没说什么来,只瞎猜大哥上那儿去了。”杨展点头道:“这样很好。”三姑娘忙又说:“大哥,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杨展笑道:“我知道你说什么,但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三姑娘吃惊似的,张着两片嘴唇,半晌,才说:“大哥!原来你也……”杨展不等她说出来,伸出中指,往自己嘴上一比,“嘘……不必说了,你们也莫问,你听街上敲了四更,没有多大功夫,天便亮了,我们总得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路上和你们说吧!”

到了诸事就绪,预备离京的前几天,自己检点行装,把床栏上挂的镖袋,照例得数一数,再挂在身边,预备路上万一用它时,心里有个数。不料他这次过数时,金钱镖却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数过是十九枚,怎会缺一枚呢?自己进关应试,或者有事外出,房门虽未加锁,自己带来的一长随,和廖宅下人们,绝不敢进来动这镖袋,懂得门道的仇儿,又不在身边,这一枚金钱镖,怎样失去呢?而且仅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虽然可疑,并没和人说起这桩事,因为离京在即,诸事匆忙,也就搁过一边。

前面各屋窗内,黑漆一片,后身靠左尽头一间窗内,却透出灯光,屋内还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声。杨展心里起疑,一瞧那屋内并未垂下窗幔,心里得计。暗嘱三姑娘隐身暗处,他自己一耸身,跳过几折花栏,隐到窗下,缓缓长身,用舌尖湿破了一点窗纸,瞄着一目往内细瞧时,只见房内一个扫帚眉三角眼阔脸暴腮,光头剃得铮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带兵刃,膝上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妖娆妇人,在那儿喝酒。听那妇人说道:“今天你来得晚一点,怎地和平常不一样,悄悄地从屋上下来,没良心的行货,难道你还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来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里有事拴住了身子,来得晚一点是真的,因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懒得走黑长廊推墙摸壁的又费事,干脆从屋上翻进来了,不过今晚有点怪道,我从前面纵上屋时,瞥见了前面第三进屋脊上,似乎有个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见了,我过去一搜,竟没有搜着,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禅师面前捣鬼。也许我一时眼花,看离了。”女子说道:“天子脚下,哪有这种事,再说你是什样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正如杨兄所虑,必须一击而中,还要不露破绽才好。这样看来,当然要计策万全,才能下手,因此我想到一条线索,从这条线索上,得到一个奇计,不过此时还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暗访明了这条线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骤。大约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后,定要来请吾兄叙话,那时或可与兄密商此事了。”杨展听他想得奇计,满心喜悦,不料还得查明线索,话来明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被他弄得心痒难搔。自己还未开口,曹勋便抢着说话了:“我知道你肚皮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们小时候一淘顽耍的弟兄们,为什么替你取个绰号,叫做赛伯温呢?不过你既然替杨兄想了个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令人难受?直接了当地先说明了,岂不痛快!”杨展听得大笑。刘道贞伸手拍着曹勋肩膀,笑道:“没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经。”曹勋忽地一跳而起,指着刘道贞说:“怎么,没有我的事,那不行,你们用计的用计,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强助弱的好汉,却把我老曹当废物,蹲在客店里受闷气,那我不干,我也得替三姑娘卖点气力,回家乡去也说得嘴响,否则,我得嚷嚷……”杨展一听要糟,他竟学起充惫赖的小孩子来了,又笑又气,却又爱他见义勇为的一股傻劲,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说什么,却听得刘道贞和他说道:“谁也没有把你当废物,不过你这一身铜筋铁骨,我都尽知,如果在长枪大戟,十荡十抉的疆场中,你倒可以去得,现在需要的,却是飞行绝迹,随机应变的本领,这种本领,非你所长,如何去得,也罢,明天我和杨兄商量停当以后,总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没有话说,可有一桩,你得自己留神你的嘴,不要误了人家大事。”刘道贞这样一说,曹勋立时笑逐颜开,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后,大家又闲谈了一阵京城掌故。

杨展镖以后,知道两个贼人,轻松平常,已无施展余地,便要退身。猛觉三姑娘软绵绵一个身子,正和自己紧靠着相站着。自己身子一动,三姑娘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杨展防她跌倒出声,慌急伸手扶住。三姑娘也早把身子站稳了。二人同在床沿上坐下,少不得彼此谈些闲言闲语,以解寂寞,又恐隔墙有耳,彼此把声音压低,倒像在喁喁情话哩。杨展抬头一瞧窗外,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佳丽当前,未免有情,同时想起新婚初别的娇妻,也是不无怅惘。不觉向三姑娘说道:“这次你跟我进京,报仇是第一大事,只要我能为力,定必助你一臂,将来大仇得报以后,像你这样的人物,不难得到如意郎君,共享唱随之乐,江湖上不但风霜劳苦,而且鱼龙混杂,人品不齐,一个大意,容易上当,我是希望你早日跳出这种生涯呢。至于我们这次萍水相逢,总算有缘,我想从此以后,我们结为兄妹,此去一路上起居饮食方面,可以免去多少顾忌,你看好么?”三姑娘感动身世,霎时间悲从中来,竟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杨展虽然心地光明,是烈烈轰轰一条汉子,终究此时夜深如海,客邸斗室之中,和三姑娘暗中相对,心理上多少受到些影响,常在自戒之中,此时听三姑娘哭得悲伤,也就为之啼笑皆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忍着心肠,假装麻木不仁。幸而这样僵局,没有十分延长,耳听邻鸡报晓,眼见窗棂白,由漫漫黑暗之夜,渐渐趋入光明的白天。杨展神志一爽,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宛如在万马军中,拚死杀出重围一般,暗暗喊声:“好险!”

杨展听了仇儿报告姓曹的举动,暗暗点头,向三姑娘笑道:“我倒不奇怪我们那位老乡的举动,却奇怪你刚才早猜到姓曹的海骂,是从和尚恨到太监,又从太监恨到皇帝头到去的,你和姓曹的并不认识,你也没有和姓曹的到巡检上门,怎会未卜先知,猜得这么准?”三姑娘一听这话,眉梢一挑,眼射精光,似笑非笑的朱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忽又咽住,却向房门口一指,笑着说:“贱妾搅了相公半天,待相公用完了饭,相公如不嫌琐碎,贱妾把其中原因说与相公听好了。”原来这时伙计把重行整治的饭菜端进来了。三姑娘也怪,留恋在杨展屋内,竟舍不得离开,而且花蝴蝶似的,抢着端饭端菜,很殷勤的伺侯着杨展。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街上已经闹得开了锅一般,一忽儿,街南车辚辚,马萧萧,许多人象潮水般涌了过来。人潮里面,挤着一辆骡车,这辆车子,便是刚才载着人猬,沿街募化的车子。这时车上的人猬,身上一针俱无,倒卧在车上。另有一个,满面血痕的壮汉,和人猬偎在一起。车后几个弹压地面的官役,推着一个两臂倒剪的和尚,跟着骡车走。另有一个紫膛面皮,短髯如戟的大汉,巍巍然骑在马上,鞍旁挂着一柄绿鲨皮刀鞘的长刀,后面还跟着,驮行李的一头长行健骡,也跟着这群人走去。立在街檐下瞧热闹的人们,便有指着马上大汉说道:“没有这位壮士,打抱不平,今天准得出人命,现在三个贼秃,拿住了一个,解到衙门去,一过热堂,不怕贼秃不供出真情来。”闹嚷嚷的这队人过去以后,街上你一言,我一语,立时聚头接耳,纷纷议论。三姑娘心里有事,来不及打听细情,忙转身留神店门内,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见了那位文生相公,心里好象失掉了一件东西似的,懒懒的随着门口闲看的客商们,重行回进店内。眼风到处,刚才飞步出店的那个书僮,这时也从街上回来了,一进店门,匆匆的奔向后院而去。

“俺牛魔王不斩赤手空拳之人,快取出你的兵刃来!”

活僵尸一听,便知那船无疑,命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时开船,向青神进。从彭山到青神,也有百把里路,赶到青神时,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时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没好生睡觉,已闹得精疲力尽,船靠青神码头,预备下锚时,活僵尸走上船头,一眼便看到并排靠岸第五只客船,正是成都码头先开走的那只新油快船,那个四十开外的魁梧绅土,也正立在船头上,背着手四面闲瞧,可是船头船尾的几个船老大,已在起锚点篙,从两只船缝里倒退出去,显然是要开走了。活僵尸又是一喜一惊,喜的是毕竟追上了这只船,惊的是自己的船,刚靠岸,它却开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怀好意似的,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老大抛下去的铁锚,提了起来,忙不及吩咐两个徒弟,帮着水手们,开船追踪,也来不及再留神黄龙这般人的船只,是否靠在青神码头。

余飞说道:“昨晚你们约我有事相商,七宝和尚虽然对我说过一点大概,我还是不大清楚。”铁脚板道:“我们为了矮纯阳重整沱江第二支派,忙了这许多天,没有到宏农别墅去。听说杨相公中了第一名武举。杨老太太也到了成都,收了虞锦雯作义女,先回嘉定,预备两小口婚礼,锦上添花,杨相公雪衣娘不久便回嘉定,要洞房花烛了。哪知道黄龙江铁驼这般人,为了鹿杖翁胳膊朝外弯,虞锦雯弃暗投明,加上当年琵琶蛇江五一掌之仇,旧恨新仇,把杨相公雪衣娘也恨如切骨了。瞎了眼的虎面喇嘛,不怪自己不对,知道了他前妻独臂婆也投了杨家,还有狐群狗党里面的摇天动,记着白虎口杨相公和我搅得他落花流水。这几笔帐,也添在里面了。这般宝货,一时没法奈何我们三人,他们和活僵尸商量了好几天,想在有家有业的杨家,出口怨气。我和狗肉和尚,一听到这个消息,倒有点焦急了,事情起头是邛崃派和华山派的争执,万不能连累了杨相公。其实杨家有杨相公雪衣娘虞锦雯三位大行家,加上独臂婆小苹凑凑数,群贼也未必能得手,可虑的那三位大行家,本领虽然高明,都是锦衣玉食的主儿。对于江湖上许多鬼鬼祟祟的鬼门道,毕竟经验差一点,这几天杨家喜气扬扬,杨相公雪衣娘心里乐得浑淘淘,那会防到贼人们在他们身上转主意呢,万一有个疏忽,着了贼人道儿,不用说有个失闪,便是动了杨家一草一木,我们三块料,从此便不能见人,更对不起破山大师平日相托之意,我们也只可手拉手的,走铁拐婆婆一条路了。”余飞道:“既然得知这样风声,为什么不赶快通知杨相公,让他有个防备呢。”七宝和尚笑道:

“老板!你这位伙计扛的什么道地药材,千年成形何乌,也没有这么大呀!”余飞笑道:

看情形今晚祖孙两人绝不藏头露尾,决计揭开脸来,要和仇人一决生死的了。只是朱漆箱内的玉三星,既然由铁拐婆婆偷回,大约总藏在准提庵内,铁拐婆婆终没有把这件东西拿出来,余飞也不好意思张嘴,看一看这件东西。

两夫妻在方丈屋内,并未坐下,因为破山大师向他们说:“昨夜你们家里,亲友满堂,喜气洋洋地过了一夜,哪知道川南三侠,替你们足足忙碌了一夜,替你们杨家做了挡风牌,把事情整个揽在自己身上,你们才能风平浪静的度过良宵吉夜呢。有友如此,真是难得。”

大约你此刻探听这事去了。”杨展道:“不必看榜,自有报喜的人。我奇怪的是从那天擂台事了以后,铁脚板七宝和尚两个宝货,形影俱无,难道和鹿老前辈一般,都不别而行了。”杨展一面说,一面伸手把瑶霜玉腕轻轻握住,瑶霜把玉臂一缩,娇嗔道:“放稳重些,现在家里人多嘴杂,不要落了闲话。”杨展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到瑶霜正颜厉色的说过这种话,一时竟呆住了。瑶霜看得可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杨展立时明白她故意放刁,也故意叹口气,说道:“现在你有了好姊姊,便把哥哥忘记了。”瑶霜忍住笑,假装赌气似的转过头去,悄说道:“是啊!将来有了好姊姊,便把妹妹忘记了。”杨展听得一惊,似乎这话并非无因而至,身子往前一凑,伸手揽住粉头,惊问道:“此话从何而来,这不是儿戏的事,我昨晚便想和你私下一谈,母亲面前,没有机会约你……。”瑶霜急问道:“你约我谈为什么?此刻没有人,你说吧。”杨展道:“昨晚吃酒当口,下人们在行李箱中出来是两封信,母亲却把另一封信,很快的藏了起来。那时我便奇怪,母亲那会有瞒我们的事,不意母亲始终没有把这封信拿出来,可惜我坐在母亲下手,以为母亲当然要把藏起来的信取出来的,没有偷眼看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瑶霜朝他瞟了一眼,用指头点着他心窝说:“好呀!你连娘都疑心起来了,你约我私谈的就是这个么?”杨展道:“我疑心的不是母亲,却是你。”瑶霜心里一动,假作吃惊道:“这话我不懂,娘藏着的信,也许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亲戚家捎来的,所以没有拿出来,你瞎起疑心已不应该,怎地又无端疑到我身上来了,怎是什么缘故?我得问个一清二白。你说不出道理来,看我依你!”杨展微笑道:“你说的也很近情理,但是我也不能无故乱起猜疑,举一反三,其中自有可疑之处。”瑶霜笑道:

虞姊以为鹿老前辈察言观色,无非叫我们预防诡计,但是小弟猜测,鹿老前辈表面上怒骂而走,大约仍在暗中监察这般恶徒举动,这封信内的诡计,也许他老人家早已明白了。不过小弟此刻代黄龙等设想,定此诡计,准能把我们两人制服么?还是其中隐有出色人物,稳操胜算呢,还是暗伏阻击,依仗人多势众呢?”虞锦雯说:“杨相公料事如神,我义父也许知道这恶计了,至于他们……”话还未完,瑶霜抢着笑道:“人家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姊,虞姊还是见外,还是相公不离口,他号玉梁,你喊他玉弟不行么!”虞锦雯被瑶霜天真浪漫的一说,不禁一阵忸怩。半晌,才接着说道:“他们一般人,白天在擂台上现世的几个,两位已经一目了然,我在黄龙家中没有久留,也因看得黄龙相处的人,没有正经路道,才远远的避居客店。不过依我推测,未必有什么高手,物以类聚,无非是四川水6两道,饭横梁子的匪人罢了。据江小霞对我说,虎面喇嘛请到了两个江湖厉害魔头,都不是近处人物。一个是川藏交界凶淫无比的独脚大盗,绰号小丧门,一个是甘蜀毗境摩天岭一股悍匪的寨主,绰号秃鹰。不用见人,只听那两个绰号,便知是个混帐东西。虎面喇嘛和黄龙,把这两个宝货,敬如鬼神。听说许了重愿,才请来的。也许这条诡计,还是这两个宝货指使的呢!这倒好,我今天要开杀戒,先把这两个宝货做榜样,替世人除害,使黄龙破胆。如果我义父已知此事,更不用说,这般恶徒要自讨苦吃了。”

你们这几个人,可以说没有一个赶得上人家的。铁驼自己肚内明白。刚才杨相公对你何等留情,何等宽宏,这样替你留脸,你还得福不知足,还想讨死,我本来不想露脸,你们原是咎由自取,我多年不在江湖露相,此刻现身,我是想会一会大仁大义的杨相公。”鹿杖翁说到这儿,杨展和瑶霜,忙不及把各人的宝剑,仍然交与小苹,向中间走道上紧走几步,向台上鹿杖翁躬身施礼,杨展说道:“后辈杨展和世妹瑶霜参见,久仰老前辈德高望重,今天幸得拜识尊颜,足慰平时敬慕之愿了。”鹿杖翁迈步走到台口,一面抱拳还礼,嘴上说道:

各面芦棚都满满的,只有正中杨展瑶霜坐的棚内,依然是这几个人。杨展书僮,从棚后拉开一点芦篷,钻将进来,悄悄在杨展手上,塞了一个纸团,杨展瑶霜暗地把纸团舒开,只见上面写着:“今日不但华山邛崃两派之争,尚有虎面喇嘛对头,隐伏一旁,定有好戏可看。”

瑶霜在马上,目送三女走得没有影儿,才转过身来,满面含嗔的向杨展横了一眼,又回头向小苹说道:“我们回家去罢,我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虞小姐,原来也不过如是。”小苹抿嘴一笑,跳下马来向杨展小手一招,说:“相公上马。”她一蹦一跳的走到瑶霜马后,一提风氅,纵身跳上马屁股,贴着瑶霜鞍后坐了,杨展依言骑上那匹白马,挺着脸说:“瑶妹,我们回家吧。”

“这点事还探不出来,我们也不必上豹子冈了,可是探明以后,倒有了为难之处,因为这样才请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这个难题。”杨展皱着眉说:“你不说还明白,你这样一说,我真越糊涂了。”七宝和尚大笑道:“一个臭要饭,一个狗肉和尚,再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还不糊涂死吗?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辈子糊涂,可惜人人自作聪明,明明是糊涂的事,他楞说不糊涂,我的秀才,你想不糊涂时,你的烦恼就来了。”杨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参禅,把糊涂闷在心头,也不是事,我已预备着承受烦恼,你们不必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吧!”

瑶霜把檐口贼人弄下来以后,招呼下人们出来,点起灯烛。小苹也从楼上飞跑下来,把空剑鞘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柄锋利的匕,一手拿着一包药来,瑶霜先瞧跌下来的叫什么张盛的一名贼人。一瞧这人并没跌死,捧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赶情一枝七星黑蜂针,兀自穿在腿膝弯的骨骸上,痛得他呲牙裂嘴,立不起来。瑶霜立时转了主意,向小苹身边说了几句话,小苹把匕插在腰里,走到地上张盛身边喝道:“要命,快转过脸去,我们小姐慈悲你们。”贼人真还听话,忙别过头,小苹蹲下身去一瞧,贼人后腿弯露出黑蜂针头,进去二寸多深。小苹把左手上药包放在地上,右手一撮针头上一丛黑绒,冷不防左掌向贼人脑后拍的一掌,贼人杀猪似的一声狂叫,一枚七星黑蜂针已由小苹拔下来了。贼人的狂叫,是拔针时的痛彻心窝,倒不是脑后一掌的关系。可是没有这一掌,据说七星黑蜂针便起不下来,普通针灸郎中,下针起针,也有这一套,这门道小苹怎会明白,当然是瑶霜指点了。

“你凭什么拦住这位小姑娘,不让她走路,你知道想领走她的人是干什么的,你做买卖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骗人口么!”显眼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美貌姑娘,嘴上这么来得,忙陪笑道:“小姐,我们开客店的,怎能做这种事,想领走这孩子的人,干什么的,我们也说不清,不过他已丢下银子,替她父亲棺殓,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们索还银子,我们也是麻烦,所以……”瑶霜不等他说下去,笑道:“你原来为了这点银子,那容易办。”说罢,把手上一锭银子,向显眼汉子面前一掷,喝道:“那人来时,便把这锭银子还他好了。”手上还多余一锭,却向在场众人说道:“诸位,我和这位小姑娘也是初见,诸位亲眼瞧见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愿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对女人,总有点同情心,我不管里面有别情没有,暂时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于匪人之手,这儿还有一锭银子,索性托这位店老板,替她父亲刨个坟埋了,也是一桩好事,坟上留个记号,这位姑娘自己可以来上坟化纸,尽点孝心。”说罢,便把余下这锭银子,也掷在显眼汉子脚前,众人看得瑶霜言语举动非常老练,偏又这样美貌,年纪又这样轻,无不齐声赞叹,齐说:“姑娘好心有好报,我们在场的也尽份心,定照姑娘的办好了。”这时小客店老板显眼汉子,一面看着雪花花两锭银子,有点眼热,一面又似乎不敢捡起地上银子来。两只眼睛,只顾往茶店门口瞧,弄得没了主意。瑶霜不管他,问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里,还有要紧东西没有?”小姑娘道:

说了这句,忽然向桅杆上杨展抱拳问道:“尊驾轻功暗器,端地惊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请赐万儿。”杨展刚要张嘴,岸上铁脚板抢着说道:“这位杨兄,江湖上没有万儿,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听,我可以提出一个人来,他便是破山大师最得意的高徒。”摇天动一听得破山大师,嘴上“吓”了一声,一跺脚,向几个盗党遥一挥手,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鬼头刀,转身窜入林内,走得没了影儿,其余盗党,也个个学样,钻入深林之中,船上还留着几个盗党,竟跳入水内,借水而遁,逃得一个不剩。

“一厅赌客,像粪蛆一般乱了一阵,厅前厅后的人们,闻声惊集,掌着灯,赶进厅来,又把赌桌上两支蜡台重新点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乱滚,急忙扶他起来,仔细一瞧,大家立时惊喊起来,赶情牟如虎两眼流血,每只眼眶内,都插进一报纸捻子,眼眶外面,还留着一寸多长的半截纸捻,再一瞧几个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样插着一根纸捻子,一个个顺着纸捻流血,不过牟如虎是双眼齐瞎,这几个打手,侥幸还保留了一只好眼,众人看清了这幕惊人把戏,又齐声呼起怪来,纸捻儿怎会飞进眼眶去,而且准准地都射进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会不瞎,突然人群里面,又有一个惊喊道:‘快瞧,这是什么。’大家顺着他手指一瞧,只见赌桌上,庄家吃统的那副‘天杠’,压着一张一指宽的纸条,纸是普通的桑皮纸,纸上用胭脂写着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惩,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烟脂画了一只红蝴蝶,一群赌客,对于条上几个字,当然明白,对于下面画的红蝴蝶,却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只,还存着一只好眼的几个打手,耳朵听得赌客们乱嚷着‘红蝴蝶’,忍着痛抢到桌边,一瞧纸条上的话,立时面上变色,忙把纸条抢在手里,指挥几个人,把牟如虎扶进后院去,受伤的几个打手,也到里面治伤去了,一般赌客,亲眼看到这般怪事,立时纷纷传说开来。更奇的,昨天李家盐井的总管事,悄悄对我说,牟如虎已把霸占去的盐井,交还李家了,已经霸占的还交出来,我们的盐井,当然不会再来烦恼的了,你想这事奇不奇。李家为了牟如虎,还花费许多财力人力。你们杨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这档祸事,化解得没影儿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积德,一半是我这位外甥的福命,这孩子将来要大的。”舅老爷说得天花乱坠,照说杨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杨夫人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心事:竟没有答话,倒是陈大娘微笑道:

这时新郎杨武举也在厅上,比别人更关心,一瞧地毯上鸡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鸡蛋,歹毒的是鸡蛋忽上忽下,忽近忽远的部位,一个踹不稳,便成了笑话,最可恨的是,堵着屏口的两人,还巧立名目,叫作什么“步步下蛋”,竟把新娘子当成老母鸡了,在新郎心神不宁当口,猛听得屏内使女娇声报道:

《塔儿冈》

不料一到南阳,路上塞满了官军,奸掠凶杀,不亚于义军。而且沿途设卡,盘诘甚严,再在前走,形势严重,想从这条路上奔襄阳,己不可能。混在操水一般的难民队中,糊里糊涂地进了伏牛山,由伏牛山穿过紫荆关。走向陨西路上,正碰着曹操罗汝才大股义军,在天河口、陨阳一带,蚁屯蜂聚,和官军左光斗部下大战。成万难民,都被义军围住,少壮的胁里入队,老弱的拉去当牛马使唤。虞二麻子仗着身上功夫,逃出兵匪交战之区。一路受尽千辛万苦,晓伏夜行,为的是躲避沿途兵匪骚扰。这天走到竹山相近的崔家寨,已是夜半时分,远远便见崔家寨内火光冲天,人声呐喊。不用说,定有大批匪徒,攻进寨内,尽情杀掠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猛见前途,蹄声杂沓,火把蔟拥,已有一批匪徒,从这条道上,卷将过来。忙不及闪开正道,窜入道旁树林内躲避。刚躲入林内;偷偷地向那面张望,只见一匹马驼着一个黑衣女子,飞奔而来,后面两匹马,两个凶汉,各人手上一柄长锋斩马刀,追得首尾相连,嘴上大喝道:“野丫头!还往哪里逃,乖乖地下马受缚,有你的好处!”

当先的凶汉嘴上吆喝着,裆劲一紧,坐下马往前一窜,恶狠狠扬刀便剁,正剁在女子身后马屁股上。这一下,等于助女子一臂之力,因为女子的马,被后面凶汉用刀一剁,皮绽血流,疼得拚命往前一窜,却把鞍上女子带出一丈多路。马上女子却也来得,柳腰一扭,一抬手,白光一闪,不知发出什暗器,后面扬刀的凶汉,竟难躲闪,猛地一声狂吼,倒撞下马来。原来前面女子撒手一飞刀,正中在的汉胸口致命处所,立时废命。等二骑的凶汉,看见同伴遭了凶手。一声怒喝,催马横刀,泼风般逼近前来,一个横刀平斩,向女子上身扫去。女子赤手空拳,无法招架。倏地一个镫里藏身,竟被她躲过刀锋,趁势弃却自己伤马,从马肚下斜纵了出去。那凶汉也甩镫下马,举刀便追。这当口一逃一追,已逼近了虞二麻子藏身的林口。

虞二麻子在林内,催得两个马上的汉追杀马上女子,原想暗地助那女子一下,瞧不清怎么一回事,不敢造次。此刻女子弃马逃入林内,后面凶汉,也要下马穷追,虞二麻子怕被他们发现,有点藏不住身,同时瞧见道上女子的一匹伤马,已带伤惊奔,不知去向,还有两个凶汉骑来的马,仍在道上并没走远。心里一动,想乘机夺匹马,脱离是非之地,刚一动念,那女子飞奔入林,提刀追赶的汉子,也蹑足伏腰,掩进林来,而且正向虞二麻子隐身的一株大树跟前闯来。他心里一急,伸手向怀里一掏,摸出两枚制钱,当金钱镖使。一擦身,右臂一招,一声不哼,哧!哧!那两枚制钱向凶汉迎面袭去。林深夜黑,追杀女子的凶汉,认定逃走的女子,是孤身一人,绝不防有人埋伏,瞪着眼只顾往前瞧,哪料到身边树后藏着人。距离又近,两镖齐中。只听他一声狂喊,两眼立瞎。虞二麻子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箭步从树后窜出,提腿向凶汉后腰着力一踹,凶汉撒手弃刀,扑地便倒。虞二麻子飞风般捡起刀来,顺手一刀,立时了帐。借把刀一掷,一耸身,窜出林去,伸手拉住一匹马的缰绳,一跃上鞍,正想飞逃。忽然听得林内一声娇喊:“老英雄!谢谢你!我们一块儿走!”喊声未绝,从林内飞出一条黑影。像燕子般一起一落,已纵上另外一匹马鞍上,向身后一指说:“快走!那面追兵来了。”虞二麻子扭腰一瞧,那面火把簇拥,蹄声奔腾,火光影星,约有十几个包头缠腰,扣弓搭箭的强徒,骡马飞追过来。羽箭破空的声音,呼呼直响,嗤地一箭,正从耳旁飞过。时机紧迫,没法向女子探问别的,只喝了一声:“走!”和那女子,一先一后,风驰电掣般向来路跑下去了。

女子在先,虞二麻子在后,没命的催着坐下的马,向前飞奔。方向不明,路径不熟,黑夜逃命,哪管路高路低,跟着前面女子那匹马,一路疾驰,拐过几座山湾,翻过一条山岭,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觉后面没有了追蹄之声,胸头才安定了一点,嘴上才喘了几口气。前面的女子,忽地勒缰停蹄,跳下马来,伏在地上,听了又听,跳起身来,笑道:“老英雄放心,强盗们追迷了路,没有从这条路上追来,我们可以放心走了。”女子说时,身子已跃上马背。虞二麻于说:“姑娘!我不是此地人,是远道路过此地,本想避开沿途兵马,从崔家寨绕道奔竹山、房山一路,再向兴山、秭归路上搭船进川。现在这样一阵乱跑,人地生疏,弄不清在那条道走了,姑娘如果熟悉路径,请你指示一二,感激不浅!”那女子说:“老英雄,你幸而碰着我,你单想从房、竹这条路上走,可不妥。房山、竹山是曹操罗汝才、张献忠两大股义军的老巢,刚才烧掠崔家寨的强人,便是曹操罗汝才的部下。听你口音,虽然一嘴京腔,还带点本乡川音。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此地人,我原籍也是川东。老英雄,你替我解了围,我们又是同乡,请你相信我,跟我到一个安稳处所,保你有办法.稳稳回乡。”

虞二麻子对于马上女子,摸不清她是什么路道。跟着女子瞎跑了许多路,走的已非来时之路,路径不熟,进退两难。心想我是个老头儿,一身之外,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权且同她去,弄清了方向路程再说。主意一定,便笑道:“姑娘这番好意,小老儿感激不浅,但是姑娘你自己刚从崔家寨逃出来,大约是奔就近亲戚家去,带着小老儿不方便吧?”马上女子说:

“不!我不在崔家寨住家,说来话长,我们还得赶二三十里路才到地头,老英雄跟我走吧!”

说罢,一拎马缰,当先跑下去了。虞二麻子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