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的,你在外面坐会儿?

说实话,我对未来常常没有安全感,总怕我辛辛苦苦奋斗来的这一切,会在某一天灰飞烟灭,像肥皂泡一样崩开,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我从小学习就努力,看书、写作业从来不用母亲督促,总会把该干的事儿提前干完,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优秀青年。我喜欢那种感觉,被人赞许、信任甚至是“崇拜”的感觉非常好,所以一旦得到,我就要保持。特别是在小时候,我经常搞不清我是在为自己学习,还是在为那个红艳艳的奖状学习,我只是牢牢记住了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表扬的那种感觉,我不想失去它。至于后来生的事情,他们都以为是我优秀,是我比别人聪明,其实我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比别人更敏感,人家能接受的,我说什么都接受不了。

“没钱?啥叫有钱啊?没钱就养不了孩子啊?当初我和你爸,俩人才挣六十多块钱,那是八十年代啊,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吗?你们哥俩吃的哪口东西不是饭啊?我照样把你们养得——”

嗨,想这些干嘛?这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了,苏岩结婚已经快四年了,胖虎参加了她的婚礼,说她丈夫像个螳螂。想想真是恍如隔世,那时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创业,从半间平房、一台旧电脑起家,苏岩是公司的顶梁柱,她在艺术设计方面的天赋无人能比,公司的第一笔订单就是她做的,我记得是灯具公司的案子,苏岩设计了一个茫茫大海上的空中花园,借鉴巴比伦的思路,灯火辉煌,有一种孤寂的绚烂。她当时写的广告语好像是“莫问彼岸,灯下就是天堂”,意思是有光明的地方就有希望。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日子,我沉醉在她忽隐忽现的小忧郁里,觉得她像一只温顺的波斯猫,却不知那句广告语更像是预言。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中遇见了倪瑜,所以就走进了另一种生活,后来和苏岩做起来的那个公司黄了,我和胖虎、春平三个人另起了一摊儿,像是对过去的告别,也许是天意吧。

我同意了。

侯平他们家不是太富裕,他事前问我要不要定个饭店,我说就在家里吃,今天家里就爆满了。其实我也想穿婚纱,以前看人家在订婚时把香槟从上往下倒,那么漂亮,我也喜欢,但既然条件不允许,想那些也是徒劳。没有香槟,白酒也是一样,侯平他爸爸今天拿出了两瓶茅台,据说是侯平的堂哥工作后给他买的,已经六年了,这个待遇不低。我刚开始很诧异,做侄子的至于给叔叔买这么好的酒吗?在饭桌上才知道,原来侯平的小叔死的早,他一死,老婆就改嫁了,侯平他爸就把这个唯一的侄子接了过来,一直养到他大学毕业,所以他对这个伯伯特别感恩,知道堂弟今天订婚,特意买了四瓶二十年窖龄的茅台给叔叔助兴。

我知道,倪瑜全是为了我好,她是出了名的热心肠、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但我毕竟和她不一样,她是我们班飞出去的金凤凰,前途无量,她有才能,所以她有条件挑三拣四,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没她那么漂亮,也没她那么有才,不可能过上她那样的生活,能遇上一个踏实、稳重的人就很好了,所以我很珍惜侯平。

瑜,我知道有件事,说出来你肯定反对,可我还是要说:我们结婚吧。哦,当然,我现在只是先提一下,我会正式求婚的,你放心。也许在你,这件事显得有点儿唐突,但从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想象着做你的新郎会是什么感觉,那种感觉,我只能傻乎乎地称之为“幸福”。虽然我们现在还不具备什么条件,我没车也没房,可我们相爱,又这么年轻,未来会有一片广阔天地的,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相信我。我是认真的,也是翘以待的,我等你的回答,但不要让我等成老头儿啊。

爱你的瑜

工作要紧。是,工作要紧,工作在家里就是临时的爹,得顺着、得敬着。听爸的话,工作要紧,今天我照常上班,中午给自己改善伙食,要了一份河蟹,蟹黄很肥,算是应应节气。同样是为了应节气,我今天扬人道主义精神,让大伙提前下班一个小时,取消中午安排的加班,算是搞了点儿人文关怀,其实也是为了对自己人道一点儿,这事儿我在早上就说了。胖虎不愧是哥们儿,别的事上和我珠联璧合,这事儿也不忘积极响应,四点半就脚底抹油了,美其名曰“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他一走,春平也坐不住了,工作室里就剩下我和杜芷微了,她仍然在电脑上敲着她的文案。

“差不多就行了,没看人家都回家了嘛。中秋快乐,回去吧。”我点了一根烟,对杜芷微说。

“你不快乐吗?”她转过身,把胳膊搭在了椅子背上,抬眼问道。

“快乐啊。”

“那你为什么偏在过节的时候加班?”

她见我要说话,马上扬起手说:“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啊,何况还有加班费呢。我的意思是,咱们公司又没有特别着急的活儿,非得盯着不可,要说看个摊儿吧,让老单来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回家过节?”

“我?我是想回家过节,可我也得回得去呀。”

“什么意思?”

“我刚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妻子是工作狂,加班雷打不动,我就自己回去呀?再说,我们家如果是市区的还好办,和老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妻子偶尔不回去也说得过去,可我们家是农村,开车都得两个小时,我们俩从结婚后没回去过几次。我这次要是自己回去,我爸妈还指不定怎么想呢。为了圆她这场,我也就只能撒谎,说我得在公司赶项目。”

“那你今天晚上干嘛去?你妻子几点下班啊?”

“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问我妻子几点下班,否则十次有七次会搅了她的买卖,她最烦这套。那我还问干嘛?我又不是等人喂饭的小孩,等呗,赏月等人归。”

杜芷微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坐到我对面,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眼睛一直盯着我。

她在喝水,我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在盯着她喝水,直到她起身去扔纸杯,我才现我一直在看她。

为了缓解尴尬,我干咳了一声,说:“你晚上有安排吧?”

“没有安排。哦,不对,我得去粥屋喝粥。”

“大过节的,就喝点儿粥啊?”

“喝粥养胃,比吃鱼吃肉强。”

“这样吧,我请客——但是我不喝粥啊,粥太稀,我可吃不饱。你喝粥,再买二斤河蟹,圆脐的,找个饭店蒸熟了,再来四张葱花饼,咱去雪兰公园吃去,那儿清静,又不偏僻,听说那儿今天有个什么赏月会。

“哈哈,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吃法特像贾宝玉啊?不过贾宝玉肯定不如你能吃——四张葱花饼,还只是收尾。”

“这是咱俩的总量啊,吃几只螃蟹,能饱吗?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杜芷微撩了一下头,站起来说:“去啊,赏月等人归,干嘛不去?对了,是aa,还是我请你?

“骂人呢是吧?我一肇始者,一老板,一雄性动物,让你请我?走吧走吧。”

我们先去了水产市场,我让芷微在车上等着,她非要看活螃蟹,离着两米远又皱起了鼻子。我说,你们8o后千金小姐闻不了这味儿,等着吃去吧,她就躲进车里了。一直到我把车停在了雪兰公园门前,她才拎着吃的下了车,仿佛那是她做的。

雪兰公园里有一个小湖,中间有一个拱桥,今天人很多,桥上都快站满了,我们索性不走桥,直接上了那个小山。等我们爬上山顶的时候,月亮正好从桥洞里钻出来,那是它的倒影。

“月亮出来了,真圆。”她说。

“别低着头啊,看天上,天上的才是真月亮。总盯着水里,一会儿船来了,你平白无故弄丢个天体。”

“没必要分得那么清,管它真假呢。一时有一时的模样,倒影是假的,但水是真的,总去分辨还有完吗?”

“什么意思?”我问她

“没什么,喝酒。”她说着便打开一罐啤酒。

“你别喝了吧,你又没喝过酒。”

“你怎么知道我没喝过酒?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去三里屯,我能喝一瓶呢,哈哈,每次都是寇洪把我扛回去,寇洪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杜芷微说到这儿,忽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芷微,你怎么了?”

她慢慢抬起头,摆摆手说:“没什么,刚才走神儿了,不好意思啊。”

“中秋节本来就是走神儿的时候,会有很多思绪涌上心头,乱糟糟,说不清是为什么。”

“一个人心乱的时候,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太高兴,要么是太不高兴,你不会是第一种。”

我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啤酒。

“其实没什么,就是有一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和他出去玩儿,在后海的水边上喝酒、吃月饼,今天忽然想起来了。”她撩了撩头,一直在笑,我却听出了她的鼻音。

“对了,认识你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直没见他来找过你啊?”

“我们……我和他已经分开了,快两年啦,他早就结婚了。”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又嗤嗤地笑了两声,像是在为笑而笑。

“哦,对不起啊,我不该问这些。”我把这当成结束语,谁知她的话又顶了上来——

“我用三年的时间和他在一起,他用三十天的时间和那个女孩恋爱,然后娶了她。当时我们都在北京漂着,那个女孩也在北京工作,是一个平面模特,寇洪是搞广告摄影的,他们在一次合作中认识了。有一天晚上,北京下大雨,雷声特别大,我胆子小,寇洪就搂着我睡。他趴在我耳边,说有一件事想和我说,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问他什么事,他说他爱上了别的女孩。”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女孩比他小七岁,当时他二十八,认识的第二天,他们就在一起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不想同时装着两个人,希望我能给他一点空间,我同意了,他就起身,穿衣服的动作很慢。我说,外面的雨很大,他可以先在这里避一避雨,他说不用,既然都说好要分开了,他就不能再打扰我,说完就走了。他走后,我抱着他的睡衣,整整哭了一宿,那天是中秋节,所以我这两年从来不过中秋节。”

“抱歉啊,我不知道中秋节对你来说意义这么特别,只是想约大家出来坐坐,没想到老单和胖虎都有事,我——”

“岑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再说,中秋节是个想家的日子,有你陪我一块儿想家,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她说着,眼角有了晶莹的泪光。

我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只是呆望着泛着波光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