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黎婴忍不住嘴角抽搐。他从前还嫌弃“王大郎”这个名字,不过比起什么狗儿猫儿的,果然还是自家爹娘会起名字…

王汉走进篱笆院子,随手把几只野鸡和背上的背篓放下。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从阴凉的山里回来,温度陡然升高。他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尽数饮下,才适意的吁出一口气。

郑蕙娘吃力的转过脸,汗水将视线模糊,只看到一团红通通脏兮兮的小肉团,正出细碎的声音…她闻到一股陌生的夹杂着血腥气的热乎乎的味道,心中强烈的想要伸手去抱她的孩子。只是在这一瞬间,郑蕙娘突然感觉到一股股热流如同开春破堤的洪水一般从下身流出,迅濡湿了身下的草垫。

黎婴心里的伤,还是需要呵护才能愈合吧?不是什么伤口都能够无药自愈,不留一点疤痕的。

黎婴讥讽道:“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就别一副咱俩儿很熟的德性了成吗?”

王汉把门抵好,伸手脱下蓑衣挂于墙上,脚下厚底的棉靴已经完全浸透。他接过蕙娘递来的干布擦着头和脸,把冻得通红的大脚伸进热水里,不由适意的吁了口气。

只见他板着一张小脸,慢而稳当的走到黎婴面前,奶声奶气的把包递给他:“书包。”

“傻宝真乖!”黎婴笑眯眯的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结果爪子被二郎包子攥住不放。

“二郎不是傻宝。”王二郎蹙着小眉头,仰头对他说:“二郎是…二郎。”

噗。黎婴忍笑。还说不傻…小笨蛋。

“好啦,哥哥要去学校念书,今天再喂你吃饭好了。”他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挥挥爪子,把二郎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蕙娘怜爱的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帮黎婴把碗筷摆好,粥盛好放在他面前。黎婴个子矮,虽然坐着王汉特地做的高凳子,仍然只能够到面前的东西。他抬头对娘亲甜蜜蜜笑了一下,然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开始给自己和弟弟喂饭。

二郎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仰头盯着哥哥看。黎婴勺子一递到他面前,他就乖乖的张开小嘴儿,把一整勺米粥包进嘴巴里,再一点点费力的吞咽。

黎婴兴致勃勃的看着弟弟就像林子里吃松实的松鼠一样,小小的腮帮子鼓鼓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还瞅着他,两只小爪儿还攥着他的衣角不放。他不由陶醉的想,这就是正太养成的乐趣所在啊。这地方一无电视二无网络,漫画杂志黄书神马都没有,如果他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这四年简直能把他活活闷死!

可惜,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吃完早饭,院子外头就响起了铜铃的声音,应是王汉雇的马车到了。

“走吧,看天色似要下雨,还是早些行路。”王汉把一个不大的竹篾编织的箱笼放到马车上,还有一些零碎东西捆在一起一并放上去。

黎婴撑着油纸伞转头看娘亲,蕙娘正匆忙的从里屋走出,手里拿着什么。

“哥哥…”二郎一直安静的看着,直到这时拽了拽两人相握的手。

黎婴低下头看他。

“哥哥…要…要去哪里?”二郎仰头问他,和蕙娘极为相似的眼睛困惑的眨着。

“嗯…”黎婴想了想,笑眯眯说:“哥哥要去大人才能去的地方,二郎还在尿裤子,所以不能去。”他看着二郎白嫩嫩小脸上明显的失落,丝毫没有感到愧疚,只是,难免有一点不舍。

虽说他这身体年龄小,但他两辈子加起来足以当这小子的爹了,而且蕙娘和王汉都要为生活奔波,二郎可说是他看顾着长到如今。只是他这一次,非走不可。

“莫耽搁了,来,爹抱你上车。”王汉等蕙娘走过来,就把二郎交给她,然后抱起黎婴让他坐上马车:“束脩前些日子已经交至学馆,你不必理会这些。”

蕙娘仰头看了看天色,紧几步上前,把手里的包裹递给黎婴,低声嘱咐:“大的这个里面装着娘给你做的糕点,还有一小包猪肉脯,留着慢慢吃…里面有个绣囊,娘给你兑了些散钱,待你要回来时便雇一辆马车,平日若有花销也可取用。”

黎婴嗯了一声,抬头看着爹娘。他们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王汉的两鬓却已有白丝,蕙娘正当韶华,眼睛疲惫不堪。他上辈子除了养父一无所有,少时便牵着许冰的手义无返顾的离开家,从来不曾用心的看过养父…头上的白是不是已经遮掩不住,眼角是不是已经有皱痕…有没有骂过他?

他记得糅兴带他去自己的葬礼上时,养父捂住眼睛的样子,就像是什么东西狠狠的在心脏上碾压过,比跌落高楼时还要疼痛。

“大郎一定用心读书,将来必定为爹娘挣一个状元郎归来!”黎婴伸出小手,轻轻为蕙娘擦去眼泪。他看向王汉,在马车上站起来搂住男人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爹爹要是想我了便去看我可好?”

王汉红了眼睛,揉了揉儿子的软。这孩子太过懂事,竟反过来安慰他们…

“在学馆要尊敬师长,莫要轻易与人争执。”他闷声说:“爹也念过乡学,乡学与县学并而为一,是以总有一些官家子弟…为父无能,若你被人欺辱只能——”

“爹你放心,”黎婴打断了王汉自责的话,挑起小眉头说:“大丈夫男子汉,作甚么要靠父辈荫庇,他们哪一个能像爹一样,给孩儿打过白狐,做过桌椅床具?若是有人欺辱孩儿,我会先忍,若实在忍不下去,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学馆里忒多经学博士,总不会看着一个四岁稚童被凭白欺辱而无一人去理会吧?”

蕙娘忍不住微笑,摸了摸儿子的脸转头劝说丈夫:“王郎,大郎该走了,误了入馆的时辰反倒不美。”

车夫一阵吆喝,马鞭一抽,马车在轻微的摇晃中向前驶去。

黎婴坐进狭窄的车厢里,掀开车帘回头看去。王汉跟着马车紧走几步,蕙娘牵着二郎,撑着油纸伞遥遥看着他,二郎小小的身子越来越远,只看到他挥着小小的手,嘴里模糊的喊着什么…

天上乌云密布,愈压愈低,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黎婴怔怔的看着马车驶出竹林,下过山坡,自家的院子早已看不到。他慢慢的缩回车厢里,把蕙娘给他的包裹紧抱进怀里。马车车顶传来沉闷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蒙着一层纱的车窗吹进带着水汽的风,似乎吹走了一丝愁绪。

他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的变换,从他熟悉的乡间田埂,草屋,慢慢到了平整的官道,驿站茶馆,周围除了淅沥的雨声,又渐渐多了熙攘的人声。他自出生以来,还没有离开过宝泉乡,如今是头一次到县城。学馆建在县城另一端的城门外二里处,马车进城不得疾驶,马儿便格儿哒哒的悠闲踱起步来。

“请问还须多久才到学馆?”黎婴掀开帘子问车夫。

“约莫还有一刻钟。”车夫回道。

黎婴又缩进去。今天天阴,看天色是看不出来了…不过算算,应该快到晌午。这么说,他一到学馆就要用午饭了?也好…正好趁此机会多认识些人。

他倒是不担心被人排斥的问题。乡学县学的学生大多都是年纪很小的,虽不像他这般小,也只不过七八岁。那么小的孩子,就算再骄纵,毕竟有限。他前世和许冰一起上的可是私立中学,那里面多得是官二代富二代,而且现代的小孩子可比古代要难缠多了,他还不是混得风生水起的?要不是因为和许冰的关系,他也不会在后来主动疏远那些人,以至于上了大学入了社会也变得孤僻起来,越混越差。

既然现在什么都要靠自己,黎婴自然要好好打算。他不过是个庶民的后代,娘亲和爹爹显然是不想要依仗舅舅的权势,那他只有自力更生。若是将来不能考入府学,便干脆去投算学门下,他一个现代的本科生,难道还搞不定古代的算学吗?那对于无权无钱的平民子弟来说,就等于是现代的专科学校了…只要以后好就业,学历不是问题啊。

黎婴想到自己刚给爹娘的保证,不由心虚的耸耸肩。下宏愿是一回事,但是他实在担心自己搞不定那些什么明经周礼之类,唐朝字由前世的碑刻来看,大致都能懂,然而让一个写简体字写了那么多年的人去学繁体字,且还要写得有风格…实在有难度。鬼画符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继续朝窗外看,越往城南越热闹,这里大概才是真正的贸易区。虽然天气不好,街上的人却仍然很多。黎婴探出头朝地下瞧了一眼,心道,难怪呢。这城里的路面都是青石板之类的石料,即便被雨水浸湿,也迅的渗下去,最大程度的保证了地面的清爽。此时雨势不大,地面也无积水,不过显得湿漉一些而已。

黎婴兴致又来了一些,便趴在车窗窗缘上朝外望。这里虽只是个下级的县城,却足以让他窥到唐朝繁如锦花的盛世一角。路上行人都脚步从容,神色安然,女子衣着鲜艳夺目,饰各不相同——就连她们举着的油纸伞,也都精细的描绘着花鸟歌赋,有粉彩的,有水墨的。

她们路过马车时,注意到黎婴望着她们好奇的目光,见到是一个长相秀雅可爱的童子,于是都掩嘴冲他笑,眉心鹅黄桃红的花钿映衬着华衣彩伞,好不耀眼。

黎婴不由咂舌,小脸儿一红。大…大姐姐们的…胸脯…好晃眼。某崽下意识的摸摸小鼻子下面,干的,哦呵呵。

“……=?=?”我在干什么?

他正要收回视线的时候,眼角却瞥到一抹穿着深红色绸缎的修长背影——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等——等下!!”黎婴突然反应过来,“停车!!”他甩开车帘对车夫喊。

“吁——”车夫急忙扯住缰绳,好在马车本就缓慢前行,顿了一下也就停了下来。

“糅兴你给爷站住———”黎婴顾不上和车夫解释,哼哧哼哧爬下马车就哒哒哒的穿进人群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