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静静地拥吻着万物,它黑暗的手掌,抚摸着大地,同样也抚摸着山明水秀的西子湖。

此时,银辉满地,万籁俱寂,天色将近午夜,沿着湖畔,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经过了鞋履的践踏,发出清晰的“沙沙”响声,在这沉静的月夜里,声音听来显得分外的刺耳、凄凉与孤独。

月光由密密麻麻的柳隙间泻漏出来,虽然已是如此的软弱无力,但朦胧中,依稀可以看见,此刻正有一面孔瘦削而清癯,背插古色长剑,身穿杏黄道袍,年约五旬左右,银发飘飘的老道士,踏着朦胧的月色,披着凉爽的晚风,低着头,负着手,慢步缓缓地走着,走着…

这孤独的老道士,并非等闲人物,原来竟是被当今武林中,尊为泰山北斗的一派武学大宗师“武当派”第七十二代掌门人紫阳真人。

忽然,他轻轻地喟叹一声,停下了脚步,月光下,只见他满脸忧悒之色,两道斜飞入发的长眉,竟已锁上了一个愁结,嘴唇嗫嚅,喃喃自语道“人生人死,犹如朝露。秋来秋往,岁月似尘土。真是人生十载有几啊…转眼之间,我接掌武当门户已廿多年了…唉!今宵中秋午夜,又临当今武林鼎足三大门派,在西湖‘三潭印月’处印证武学的第三次盛会了,想不到前两次的比武我都输了,而且还俱是名列最后。唉!武当数百年来,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望,尽毁之于我的无能…廿年来,眼看少林、华山两派,手持‘武林帖’,指挥天下群雄的得意神色,实在叫人汗颜无地,愧对师门…倘若这次比武,再不能够夺魁,唉!也只有一死以谢师门浩浩之恩于万一了!”停了停,愁眉更是紧皱,脸色也益加凄怆,虎目泪光滢滢,声音有点发抖,又喃喃自语道:“我自己的生死,虽然毫不足惜,但是…但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恨儿,却又该如何是好呢…唉!真是叫我生亦痛苦,死亦痛苦,除非今宵能够争得‘武林帖’,不然怎么叫我有脸再生回武当山呢?”

他满腔悲痛无处发泄,右手指向旁边略伸了伸,卷住一枝倒垂的细弱柳条,漫不经心的稍微一用力,体内雄浑无匹的内家真力,却已由指端传出,但闻——

“啪”一声脆响,接着又是一声“砰”然巨音,砂石飞扬中,只见——

那枝细弱的柳条未断,但这棵有海碗粗细的百年大柳树,却竟已齐根折断,栽倒在地上,断处犹如刀削一般,平滑如镜。

紫阳真人木然呆望这棵死树,出神了良久,心中慢慢的感到有些厌恶,不禁张嘴狠狠的唾了一口,涎水飞溅中,地上那棵古柳的粗枝上,竟然应声呈现无数小洞,涎液居然深深嵌入里面。

他两次无心中所微微显露出来的绝世功力,真可谓之惊世骇俗,吓人至极,若非亲目所见,试想又会有谁能相信,世上竟有这种武林高人呢?

看来,他本身功力,已达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之境界,能够化神还虚,以气杀人了。但是——

他却鄙夷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心中竟自嘲道:“这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用呢?唉!想不到我空负一身绝世武学,但却限于昔日之誓言,变成有翅难展,对敌时竟一点也不能施展出来,唉!不然廿年来,三派两次比武,怎会就眼看指挥武林的无上信符‘武林帖’,被他们得去执管呢?唉!真是…”

骤然,他的沉思,忽被身后一阵衣袂飘悠的响声所惊醒,心头一震,急忙转身一瞧,不禁又是霍然大吃一惊。

只见十数丈外之远处,正有一身着月白僧服,颈挂念珠,右手倒提一支金光流照的佛门禅杖,岸然出尘的老僧。身躯如似天马行空,布芒竞然离地半寸有余,脚下居然点尘不沾,飘飘御风,迎面疾飞而来。

紫阳真人见状,不由长眉紧皱,暗自发愁道:“真想不到,仅仅十年之间,这老和尚的功力,居然已臻‘御风飞行’之境界,看样子今宵自己难免又要落败…”

他心念未了,一阵飒然微风,那老和尚已乘风来至面前,双掌合十,满面笑容,说道:“紫阳道友雅兴可真不浅啊!以月为烛,超然迎风赏游,雅人深致,真是羡煞、慕煞老衲了。”

紫阳真人淡淡一笑,单掌当胸,回礼道:“慧悟大师,别来无恙,小别十年,大师功力精进不少,恭喜!恭喜!”

这慧悟大师不是他人,乃是当今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少林寺掌门老方丈,亦是上次“武林帖”的得主。

此刻,他闻言毫无骄傲神色,异常谦虚地笑道:“哪里,哪里!道友真是太过奖了,老衲已近朽木之年,难成大器…”

忽然,他眼角一闪,瞥及那棵死柳,不由心头一凛,身躯微晃,已来至树旁,俯身伸手一摸。

只觉断处滑不留手,再仔细一瞧,树干上并有无数深凹进去的小洞,滴滴珠水,在内闪闪生光,月光映射下,美似嵌在皇冠上的点点钻石。

慧悟大师不但功力深湛绝伦,而且见多识广,此刻见状自然识货,不由心如鹿撞,又惊又骇,竟然当场楞住,暗自思忖道:“如果这是紫阳真人所为,那么,今宵‘武林帖’可就要转手易人,没有自己的份儿了…”

半晌,他强自抑制心中的惊骇与难过,摆出一代武学宗师的风度,起身笑道:“可佩!可佩!想不到在此短促十年之间,道友功力竟能一日千里,练臻竿头化境,看来今宵‘武林帖’非真人而莫属了。”

紫阳真人神情呆木,径自垂首想着心事,对于慧悟大师所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入耳听见。

慧悟大师见他沉默不语,心中难免有些不悦,白眉一皱,宣出一声佛号,声如晴天闷雷,震人心神不已。

紫阳真人闻声,才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心知刚才自己必是失仪之故,不由十分歉然地朝他一笑,然后长叹一声,满脸愁容,又缓缓地低下了头。

慧悟大师心中一震,立即化不悦而为惊讶,开口诧异道:“阿弥陀佛!道友功力已参造化,无人能及,难道还有什么心事,放怀不下吗?”

紫阳真人闻言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会,才抬头悠悠说道:

“大师,你我虽是派别不同,但却素来气味相投,数十年之交,可谓莫逆。贫道等一下如果要是有事相托,想来大师当不致于会推辞吧!”面色更是凄绝,眼中充满着希冀,神情十分紧张,静静地等候慧悟大师的回音。

慧悟大师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以一派掌门之尊,居然启齿相求自己,闻言不由一怔,但随即豪气干云地哈哈大笑道:“既然道友如此看得起老衲,哈哈…难道老衲还能令道友失望吗?”心知这事必定异常重要,不由白眉微皱,追问道:“不过,这是什么…”

“当!”

这时,月明星稀,时正午夜,一声宏亮的钟声,突然由远处的灵隐寺内传出,声刘夜空音彻霄汉,环山争相回鸣,好似万雷奔放,其响无比,刺耳欲聋。

他们两人闻声,但是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朝着湖心一望,不知何时竟已多出三点烛火。

慧悟大师见状,急急说道:“道友快走!了尘师太业已先我而至,再迟恐怕时间…”话声未毕,身形已自发动,脚下快似电掣风驰,疾朝湖中奔去。

紫阳真人大袖一层,身飘衣摆,不快不慢,始终跟在他身则三尺左右,联袂而行。

两人功力俱是深厚无比,这一施展出绝世轻功,身躯犹如离弦之箭,逾电超风,霎时间,踏着水中的一片浮萍,渐行渐进,放眼望去——

烟波浩渺,荷花朵朵,湖心处隐现三块突立水中的小石塔(即俗称“三潭印月”之三潭也)各距数丈之远,略微做鼎足三角之状排列,三塔圆孔洞中,烛火熊熊,光亮灿然,映入水中,竟平白多添了三轮秋月,景色更是幽绝胜艳。

此刻,南面石塔之上,已有一身穿灰色僧袍,身材修伟的老尼,静若山岳般的垂目禅坐着,样子脱类拔俗,一尘不染,身后斜背着一把不满三尺的奇形短剑,弯弯曲曲好似鱼肠一样的剑鞘柄上,都嵌着夺目耀眼的点点明珠,风吹衣袂,宝相庄严,令人不由望而生畏。

原来,这老尼竟也是堂堂一代武学大宗师,以七七四十九招“旋空剑法”称绝武林的空门侠隐,正是华山派掌门人——第一次“武林帖”把持人——了尘师太。

忽然,她双目一睁,精光凛凛,宛如两把利剑似的,看了看踏波而来的两人,炯炯逼人的眼神,忽又敛起不见,目光顿变柔和,含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竟是二位道友,久违了,久违了!贫尼在此敬致问候!”

慧悟、紫阳二人,闻言不由异口同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等来迟,有劳师太久候了。”话方甫止,却早已一东一西,各自飞落到另外两个小石塔上了。

了尘师太微笑不答,径自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耳细听了一下,才又说道:“明月当中,犹是未偏,钟声余音,尚自能闻,不知何谓来迟?倒是贫尼来得过早啦!哈哈…”紫阳等二人,刚才因恐来迟而不能参与比武,所以一路上,尽量放脚快奔,在这袅袅钟声还未静止之前,居然已越过十数百丈的辽阔湖面,轻功之速,真可令人为之咋舌,不愧为一代武学大宗师。

不过,人到底是人,并非铁铸的,他们一口气疾飞至此,饶是功力卓绝,竟也不由略感疲倦,微微盘坐调息一下,慧悟大师首先开口笑道:“现在不过只差一瞬,钟声即将了止,但仍然还不见有别派前来,看样子今宵武林第三次大会,依旧是相往年一样,又只有我们三个人了。”话声方落,蓦地——

水中深处,突然传出一串细长而清晰的声音:“好——睡——好——睡——真——好——睡——啊!”这话声宛如万缕游丝,穿水传来,似强似弱,时高时低,飘忽不定,忽而东,忽而西,忽又近,忽又远,不但使人无法捉摸,而且最厉害的是闻声气血翻涌,体肤欲裂。

紫阳真人闻声,心中不由暗惊道:“这人是谁?怎会有如此功力,看来并不下于慧悟他们,唉!今宵又多了一个强敌。”

慧悟,了尘二人也不禁大惊失色,知道这声音是一种极其难练的绝世武功“厉声断魂音”此功若能练至臻化境,可以逼音成墙,无形中宛如万载千斤闸一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把人压得七孔出血而死,十分可怕。当下不敢大意,急忙收敛心神,运功抵抗。

这时,了尘师太苍眉一皱,心中甚感不耐,嘴唇一陈翕动,竟已施展出“传音人密”的绝学,丝丝语音,破水而入,道:“何派高人故弄玄虚?若是有心而来,当知午夜时间一过,即不得参与此会之规定…”

“哈,哈,哈,哈…”一阵狂傲大笑声中,十余丈外的湖水,竟然无风大滔起来,怒浪排空,汹汹涌来。

塔上三人见状,知是有人在湖底借着笑声,传发出体内真气,进而逼水高涨成浪。连忙运目望去,不由霍然大惊。

只见浪花澎湃中,不知何时浪头顶上,竟已端正正地贴水盘坐着一人,但他身上的长衫,却干干滴水未沾。

这人,是个四十有余、五十不到的中年儒生,白面无须,在黑色葛袍衬托下,样子更显得英俊潇洒,但炯炯灼人的朗目中,却不时闪耀着狡戾毒狠的寒光。

此刻,他虽端坐在浪顶上,却好似置身平地一样,纹风不动,定若磐石似的,轻飘飘,悠荡荡地,活象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随着起伏不定的巨浪,逐波而来。

慧悟大师等人,一时俱为他这种绝世轻功震慑怔住,紫阳真人虽然心中也吃惊不小,但却暗自想道:“这书生恃才傲物,嚣张欺人,实在狂得可恶,看他目藏邪气,定非善良之辈,不如给他一记‘乾坤指’,杀杀他的骄锐,让他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好在此时不是对敌,纵然施展出来,也不能算是破坏昔日的誓言啊!”他心念至此,立生决定,暗中凝神运气,力聚右手食指,袖角微动中,已在袖内隔空遥遥一点,一股绝强无俦的阴柔罡气,随势传出,疾去逾电,而且袭击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蓦地,汹涌过来的排空巨浪,戛然而止,湖水立即平静如初,好似一面光镜,滔天巨浪一晃已成过去。

那书生似乎做梦都未曾料到,竟会有这突来其势的变化,心头猛地一震,丹田真气立即松懈,还未来得及转念,膝下半截身子,却已浸入水中,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复又凝聚了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