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根本来不及说别的,率先跑出去。老向也吓得脸一白,虽然在血渍的遮掩下看不出来。猪嘶的声音非常大,相信就算是伐木场也会听得很清楚的。这私自杀猪的事要是被捅了出去,在这样艰辛的时代,结果可想而知。心脏比那濒死的猪不跳得快,老向不管不顾地也追了出去。

想了一晚上要如何处理那些猪肉,腊肉,熏肉,卤肉,灌肠,火腿,风干肉……程希想着都有点流口水了。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干。

程希看着老向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还不忘轻轻地在儿子背上拍打着,那种温柔劲儿,程希有一秒很想哭。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被人当成一个孩子般怜惜了?自己的心,自从父母过世后,就慢慢地被磨成了一只橡胶球,连自己时常都无法看清,它到底为什么在跳。

程希虽然感受得到老向对自己复杂的态度,但程希并没有在意。对待自己这样一个表现出过异常能力的小孩子,老向能表现得这么冷静,已属不易。这也是程希观察这么多天之后,选择对他摊牌的原因。

不知道是小孩子的接受能力强,还是有吃就不问出处的习惯,虎子完全没有昨天见鬼的表情了。毫不生疏地直接端起另一碗,呼噜呼噜吃了起来:“他们都上工去了,说是晚上通知还要开会,所以没空管我。”

想来是小孩看别的小孩玩,只是“想要”的这个念头一动,就到了这里。当初的小孩恐怕根本不知道她可以从这里再取出去。从小孩的记忆里,她往外取的东西,除了石头就是桃子,再无第三样。这些她爱得不得了的玩艺,她从未真的有机会把玩过。

刚才还嗡嗡作响的人群此时登时安静下来。

程希手往身边一按,那种湿润又扎手的感觉让她猛地清醒过来,把眼睛迅睁得老大,看清眼前的一切之后,程希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不是馋的,是惊的。

心情良好的小琴既来之,则安之,放下心防,索性向里屋走去。才走到门边,就看见自家儿子在后院的一个大木盆前刷刷刷地,正卖力地在洗着……小琴定睛一看,脸顿时黑了。盆里白花花的一大陀,正是猪大肠!

虎子在家,别说是洗猪大肠,连碗,自己都舍不得让他洗!向虎,说是向家的金疙瘩也不为过。现在竟然在别人家做这种贱活!洗肠这事,有多脏多臭多恶心,小琴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前些天拿回去半片猪的老向,顺便地还拿回去了几斤肠。就那点肠,小琴都是费了好大劲,又是盐,又是碱的,连自己这双老手都觉得烧得要命,才算洗干净。现在……现在!

老向家几代单传,自家儿子可是唯一的根苗!天天被供着还怕出错呢,竟然要在别人家受这罪!

刚才那点好心情瞬间化作清风散去。小琴气哼哼地直接冲过去,大叫一声:“虎子!你在干什么?!赶紧跟我回家!”

正在和一堆木板费劲的程希被这一声吼吓得手一抖,刚才才有点成型的木板顿时全散在了地上。程希回头,看见虎子妈正拉着虎子,要把不情不愿的虎子拉回家去。咦?大意了,竟然让人进门都没感觉到!

程希连忙上前,手比嘴还快,按住小琴的手,抬头正好对上怒气冲冲的小琴的眼睛:“呃……”程希动了动嘴,突然结巴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婶子?阿姨?还是伯母?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村里的称呼是如何界定的。想了一下,程希还是用了电视上最常见的比较村气的称呼:“向婶,让虎子在我家再玩会儿吧,这还早呢。”

“玩?!”小琴彻底怒了!并不放开虎子,另一只手指着白花花,看着怪恶心的一盆大肠:“你管这叫玩?!你自己怎么不玩个够?!”

小琴的口音一听就是东北腔,不用看人,光听声就是一股子豪爽泼辣劲儿。程希看了眼小琴指着的那一盆大肠,心里也有点生气了。小琴的怒气冲着自己而来,程希哪里看不出来?可是,这活根本不是自己让虎子干的,明明是他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在洗,非要觉得好玩,找尽理由要“玩”,还学会了自己的独门秘籍,用小鹿斑比的眼神看着自己,自己实在受不住,才让给他的。现在又来冲自己火,算个什么事啊?!

虎子一直在旁边大吼大叫,本来说着“不回,不回,我不回”,现在听见他娘好象为了自己玩的这个东西在冲程希火,立刻变了:“这是我非要玩的,娘,你别怪程希。别怪她。是我,都是我!”

虎子不说还好,越这么说,小琴越生气。自家儿子竟然在自己面前维护一个外人!这种被疏离被排斥的感觉,一下让小琴刚对程希的那点刚升起来的好感消失殆尽。直接握紧儿子的手腕往外拖着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老向家可不卖儿子。东西我会让老向送回来!哼!”

莫名其妙地,小琴了一通火拖着又哭又闹的儿子回了家。程希也憋了一肚子火。什么叫“卖儿子”啊?!当妈疼爱儿子天经地义,但总要有个谱吧?!洗个大肠就卖儿子?洗个大肠就能换半片猪,两只鸡,两只鹅,一筐鸡蛋,再加一背篓的桃?!那这天下有不知多少人想这样卖儿子了!更何况还是她儿子死乞白赖地非要洗的,结果却要把怒气在自己身上!

程希再小也是个女人,被小琴的怒气激着了,小心眼作,十头牛唤不回。钻进牛角尖里,越想越怒,最后完全不理智了。把那瓶辣椒酱从庄园里拿出来,狠狠地放在桌上。又在辣椒酱下压了张纸条,上书:“你家儿子金贵,我这小孤女可不敢买,还给你!”

真是,老向和虎子人都不错,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娘?!简直是……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弄完一切,程希也不想再在家呆,再呆着,看着那个场景,非把她气出病来不可。走到村外,看左右无人就招出青驴,翻身骑上,向前狂奔而去。

自从上次被青驴吓到之后,程希没事就在庄园里练一练骑驴,一人一驴倒也磨合得非常默契。此番狂奔竟也显出了几分英姿来。

老向再听媳妇的话,也不可能这么没礼地真地把猪还回来。他下工之后,就看见自家媳妇青着个脸皮,明显心情不爽,转头看几卧室,果然,门被从外面栓上了。

“怎么啦?虎子又惹你生气了?”老向放柔声音,上前问。

不问还好,一问出口,小琴就跟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地把自己下午在程希家看到的事说了出来,越说越气,尤其是说到儿子回来以后还为了那丫头跟自己至气,更是语气一噎,显然是又气又伤心。说到最后,直接把下午就准备好的一切统统拿出来丢在老向面前:“你去,都还给那怪物,让她别再想打我儿子的主意!”

老向看着堆得跟个小山样的食物,眉头紧皱,脸上只剩苦笑了。知道媳妇气着这样,直接反对肯定会招来她更大的气。于是抿了抿嘴:“好啦,好啦,我一定送回去。不过,你还是先收起来吧。万一来个人看见,可就麻烦了!咱们找个时间,一点一点地送回去,你说呢?这么大堆,用板车送吧,肯定会被人问的。”

听见老向的顾虑,小琴也安静下来。她也知道老向说得有理。但她现在对这堆东西看都不想再看一眼,直接转过身去,丢出一句:“你收!”

老向嘿嘿一笑:“好,我办事,你放心。”

等老向把一切搞定,又偷偷问了儿子事情的缘由,终于算是搞明白了一切。也顿时为难起来。这事,怎么着也不是程希那丫头的错,自家儿子觉得大肠软软滑滑地好玩,非要去玩,结果,就招来这样的事。

可是,也不可能让自家媳妇去道歉。如果自己敢起这个头,这个家非要被闹得鸡犬不宁。自家媳妇溺爱孩子的那股子韧劲,自己完全抵挡不住。在别的事情上她还是很明理的,但一旦什么事牵到虎子,自家媳妇立刻化身老母鸡,根本没有讲理的可能。可不让自家媳妇去道歉的话,怎么做都显不出诚意来。

无论如何,老向决定还是先去看看程希再说。也许说开了,根本不值什么事。

老向带着这份侥幸去了程希家。结果,就看见辣酱和那张愤愤然的纸条。老向的苦笑更深了。一方面感叹,知青就是知青,看别人多会教育孩子,四岁就能写这么多字了。而且,字比自己写得还工整些。另一方面,却现,这么件小事被两个女人搞得,老向这个精明人也不知该如何解决了。

老向没有把辣酱拿走。而是坐下来,从上衣兜里拿出钢笔来,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老向的人情世故比程希不知练达几十倍,写起这种信来,虽然字很一般,但内容却比程希要深刻得多,打动人得多。

先是示敌以弱地安抚。把小琴母亲这个身份说明白,也批评了她的错误,后来又拔高程希的情商,让她不好意思不原谅。然后又说虎子委屈又可爱,与程希的情谊深厚,最后说到自己,很喜欢程希,并深刻检讨,还有他的为难……一路下来,神仙看着都要点头。老向自己看了一遍,也点点头,重新压在辣酱下面,走出门去,并非常细心地把门关好,才离开。

最妙的是,信上没提老向家任何一个字。没提到任何名字。就算有人拿到这信,猜到是谁,也没办法证明什么。更何况,除了自家人,根本没人会来程希家。因为来过的,都受了教训。

不用老向的检讨信,程希骑驴半夜,累倒在草地上,看着星光漫天,心胸一开,下午的那点事顿时变成了笑话。不过,想让程希为了维持友谊而认错,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不是她的错。她这人,性格有时候太过耿直,换了时代,换了人,也不会改的。不过,不会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就是了。为别人的错误生气伤神,程希没这闲心。

星光下,程希辩了辩地方,好象是去镇上的路上,而且,离镇上不远了。青驴也累了,懒洋洋地在一边啃着青草。

“好吧,既然来了,明天就上一回镇上。正好盐和碱都要再买了。还有自己也应该买双新鞋了。自己脚上这双这些日子变得有些小了,挤得脚指头疼。前两天终于被自己捅破了一个洞。还有……”

程希本来还想再欣赏一会儿星空,却隐隐约约地听见好象远处有狼嚎的声音。程希一抖,还是有些害怕,挥手收了青驴,自己也钻进庄园,还是自家最安全。

想买的东西很多。一早到达镇里之后,程希现一个小孩买东西真不方便,不得不一再地撒谎,说是父母在别处等自己,才算顺利地买了一些需要的小杂物。盐想多买点并没有成功,因为镇上就这么一个供销社。鞋子也没能买到。因为营业员不相信会有大人让小孩子自己来买鞋,非要程希和她妈一起来,才卖。

程希再撇嘴也没办法,这个时代,有钱的可不是大爷。不卖就是不卖,她只能灰溜溜地走了。还穿着她那双露大脚趾的布鞋。

对于和小琴和解,程希没有主动的意愿。所以,事情就这样展下去了。

回去之后,虎子还是偷偷地来,来了就一边诉苦一边试图安慰程希,说着说着还差点哭出来。这事本来就不怨虎子,程希当然不会迁怒于他,哄他很容易,拿出两颗在镇上买的糖就足够他笑得露出小舌头了。

至于老向,他是个更加容易沟通的人。讲明白之后,老向除了苦笑,除了请程希把辣酱收回,并没有再多的要求。

好象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除了老向家两男人从来不在程希面前提起小琴之外,一切如常。虎子还是天天来报道,老向偶尔也会来,似乎对于“闲着没事找程希聊天”这件事很感兴趣。

快乐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冬至。

虎子在程希家和她一起包饺子,弄得满地满桌都是面。程希也没阻止他这么撒欢地玩,倒是看着他开心,程希也挺开心。猪肉和虾肉一半一半地馅,肯定好吃,程希边包边流口水。

包了二三十个,听见院门响,两小象地下党似地,顿时停住,程希走到窗户边上,往外一看,是老向,松下一口气来。撑开窗户,正要问,就见老向对着自己招手:“程希,你舅舅来接你来了。”

说着,老向一让身,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走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