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过来,熬得极浓的豆汁儿、皮薄馅沙的红豆包,再有几样拼盘小菜,不算太丰盛,可大家伙都吃得舒心极了,满秀嘴上停不住,手头捏着红豆沙包儿险些哭出来,连声赞颂岳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扬了自个儿摁手印时的当机立断。

岳老三却暗自惊了一惊,陆家小姑娘真要行大礼谢恩?

胡玉娘住西厢,没再费心给青梢收拾出一间小厢房了,就安置在了这个套间外的小阁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马缰,缰绳翻起的短茬子扎进了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再慢慢松开。

长亭就着绢帕捂嘴哧哧地笑。

“估摸着能进城吃早粥。”

嗯长亭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像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却被人以消弭之姿态堵在了胸腔中,还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长亭边笑边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要一直在一块儿。”

人的肉是软的,血是热的,人很脆弱,不像眼中看见的那样坚不可摧。

蒙拓待长亭走过三步后,手向后一停,沉吟交待,“不用跟了。这里三教九流来往复杂,你们守在这处,若胡姑娘与小陆姑娘要出门,跟在后头。若有僭越若无渎职,以军法处置。”

岳老三作势朝地上一啐,顺势就坐到了蒙拓对面,“老子知道那两小姑娘身份高,可没曾想家世好到这个界面儿上了”岳老三说着说着却闷声轻笑一下,“一锄头挖了个金娃娃,还是个没主儿的金娃,等老子回弈城了立马去赌庄大杀四方!”

所以面对蒙拓时,她无端端地变得气势大盛且咄咄逼人起来。

女人声音柔和婉转,有怨亦有伤。

拿她们与他的儿子做诱饵!

骡车外的男人沉声威吓,“滚远点儿!延误军机,可是你等庶民担待得起的!?”

帕子还带着胰子的香气,岳番微怔,马鞭一扬朗声吆喝。骡子顿时跑得飞快。

若还因为没有见到她们的尸体呢?!

长亭抿嘴一笑,“过路市集里天南海北的好汉英雄都有,伯伯总不见得是顶厉害那个?这走镖运货的,哪儿还能没个闪失啊!小兄弟别见我唤三爷一声伯伯,就在我跟前尽挑好听的说!”

若不常走,怎么可能乡里头的采药人能认识。

话头一顿,眼神望向前方,岳三爷后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风,长亭未曾压下语调,轻仰下颌,笑了笑。这才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我不知道岳三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带了些什么,准备做些什么咱们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无益。昨夜岳三爷拔刀相助,却选择了赶尽杀绝,私心揣测这一则防止暴露行踪,二则是为了隐藏实力不留痕迹。那拨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们不死。咱们便身涉险境。”

图什么?

戴总兵左手抱头盔站得笔挺,“是!他要斩草除根!”想了想试探性问道,“您既然早已预料到陆纷要赶尽杀绝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寻幽州内城不算大,已事近五日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打眼得很,搜寻起来也容易”

一早围攻之时,他们稳如泰山,想来原本是没有打算多管闲事徒生事端的,可在她们针锋对峙之后,却改变了主意!

走出来那人年近不惑,长脸宽额,说话很江湖气。

简直愚蠢!

他以为她会将原先给的松子也抢走!

叹了口气,是不是逃奴又如何?反正跟她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玉娘不是陆家的仆从,她没有义务鞍前马后地帮她们。这世上谁也不是生来就欠别人的,玉娘心甘情愿地支撑帮衬,是她热心肠、人好人好,可她们没有道理毫无愧疚地享受别人的好处而不为所动。

如今这个世道,还敢接镖走镖的马帮镖局,背后的水深不可测,哪里会在乎那点子上下打点的银钱?

可她也没想到,胡玉娘当时也没吃

下令格杀,却不许那两个小姑娘苟活

从她们身上又抠搜到了十几枚铜钱,约是打定主意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是山穷水尽了,又或许是尚存怜悯道义之心,她们下半夜过得十足安稳。

长亭连忙翻过放钱财的包袱夹层,数了十几枚铜钱,张口想唤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几个跨步向前一走,没一会儿就过了内厢,不晓得朝哪处去了。

临近日暮,一棵一棵树向后移,层峦叠嶂向前推,胡玉娘眼神尖,笑嘻嘻地朝长亭指过去,“周村到了,看着那土屋没?”

长亭轻轻点了点头。

她出身士家,拿过最重的东西是竹简古籍,挨过最脏的东西是沾了墨汁儿的丝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就粗瓷碗食白粥,端开水泼无赖,甚至掰开嘴塞布条。

外头拍门声矮了矮,随后变得更凶了。

话音刚落地,长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缓缓敛收起,抬眸很认真地与胡玉娘说,“胡娘子若当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与舍妹先行一步之后,再走。刀剑不长眼,追击的贼人也不会理会你的身份,与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贼人什么时候寻到我们。为了你爷爷,你也应当活一个妥当出来。”

“在洞口向里逃时从阿姐襟口里落了出来,阿宁顺手拾捡起来是父亲的扳指”

家里人放心?

床边摞了一叠衣物,藏青色的粗麻料子,右襟对口,盘扣中间掺了几根细彩线。

“阿宁”长亭轻声唤,还是无回应,长亭艰难扭头去看,却迷迷糊糊看见长宁嘴唇紫,不由心下大慌,手上一用劲,啪地一声折断了芦苇杆儿,脚总算是抽离出来了,将离了束缚,赶忙朝岸边一扑,手揪住长草,半边身子趴在岸上大喘气儿,歇了不过半刻,长亭手脚并用先将长宁顶上岸,自己再翻身上岸。天儿一直在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长亭来不及喘,捏了捏手掌,让手指能够麻溜活动,先麻利地将长宁扶起身来,再脱下外裳,狠狠地拧了两下,再拍了拍,意图将水分拧干,拍干净幼妹身上刚沾上的雪粒儿再将外裳盖了上去,一手把长宁架在肩上,一手捂住长宁的小手,一步一步艰难朝前走。

伏兵在即,这个洞口虽九曲迷窍,可一点一点地寻,慢慢地找,终究可以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三个人没有一个活得成!不,让女人家最难受的并不是死,是凌辱!她的女儿,陆绰的女儿,陆家的姑娘,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的尊严活下去。

布烧得炭黑一片,长亭顾不得脏,探身撩帘,却见陆绰高马长身,手执长鞭,长衫从马上拂下,脊背高挺,率众兵护车于前。

眼神向符氏处一瞥,却见符氏眉目含笑地看着长宁,轻抿了抿嘴,埋头将陆绰将才给的那只扳指拿红绳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再埋着头又一圈一圈地解开来。

符氏揪着手帕,一会儿脸青,一会儿脸白。算了,她不乐意见陆长亭,陆长亭更不乐意见她,算一算还是她划得来,挣扎着应了声好,再跟着加了一句,“若阿娇自己不愿来,您也不能怨怪我”

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眉梢一挑,轻声反问,“你很想再见到石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