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要温宝裕送我,而开走了他的车子,要他留在大梦草芦陪他的父亲,温宝裕神情苦涩,哑著声,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三人好像不知道谁是神农菩萨,讨论了一会,对我说:只要你到那地方去,你就会相信神。你可以告诉那地方的人,你曾经和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胡说些甚么,等到可以看到前面有城市的灯光时,三人就要我停车,他们下车离去。

温宝裕当然不愿意去当守门大将军,他道:不用了吧,妈无缘无故怎么会来这里。

这时候我来得近了,看到温宝裕父亲显然没有醒,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在起剧烈地变化。

我笑道:不能一概而论,也要看这灾祸生在甚么人的身上!

温伯如反应很快,立即道:一样的。神或者神仙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称呼,总之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一种……一种……神就是了。

说他是受了我记述的故事影响,也不能成立,因为他说不出是一种甚么来,要是受了我的影响,就会毫无疑问说那是一种外星人了。

尽管温宝裕又在挤眉弄眼,可是红绫却不懂甚么人情世故,她笑道:不对啊,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也好、神仙也好,都应该是云里来、雾里去才对,怎么会沦落到了在路上要搭你的便车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过,所以这时候我和红绫一起笑嘻嘻地望著温伯如,看他怎么回答。温宝裕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双手掩住了脸,显然他也认为温伯如无法回答,而他又不想看到他父亲出丑窘的样子,所以才如此。

白素虽然摇了摇头,可是也同样想看温伯如的反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温伯如听了红绫的问题,哈哈一笑,道:小妹妹,这你就不知道了,神仙虽然神通广大,可是当要和有缘人相会的时候,会化身为各种各样的人,甚至於有化身成为乞丐的,看看对方是不是有心人。像我遇到他们时那样,如果我看到有人想搭便车,我不顾而去,心地不好,和神仙有缘也变成没有缘了!这种事情常有,不信可以问令尊。

竟然给温伯如想出了这样的一番话来回答,我真是相当佩服。确然在许多传说之中,神仙往往化身为可怜人,以测验对方是不是有同情心。

这种传说当然查无实据,可是然流传很多、很广,所以当红绫向我望来的时候,我只好点了点头。

红绫这个问题并没有难倒温伯如,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又问道:你说的神做了好几次宣示的地方,究竟是甚么地方啊?

温宝裕喉咙之中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显然他原来是想惨叫,却硬生生地忍了下去,才会这样。

因为这个问题,温伯如一定难以回答了。

却不料温伯如见问,一脸讶异的神色,反问道:你为何要知道那是甚么地方?

红绫笑嘻嘻地回答:那地方好啊!那地方有神的法则,是人间乐土,我们都想搬到那地方去住啊!

我忍不住笑,真想不到红绫的胡调本领甚高,她摆明了在吃豆腐,要看温伯如出丑。

温伯如听了之後,神情却非常认真,侧著头,想了一会,才又反问道:你真的想去?

红绫也装成很严肃的样子,点头道:是啊。

温伯如吸了一口气,略点了点头,像是红绫要去,他可以考虑答应的样子──他有这样的表现,实在很古怪,好像真的有那地方一样。

然後他又向我和白素望来,很正经地问:贤伉俪也想去?

刹那之间我突然有一股极度的诡异之感,感到如果我们答应了,就真的能到那地方去。而那地方究竟是甚么地方,我一无所知,这就显得异常的怪异。

因为有了这种对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然生的不安感觉,所以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只好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神情也很犹豫,显然她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我没有立刻回答,温伯如居然催我:如果你们真的决定要去,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的语气肯定之极,我们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却就是决定不了该如何回答。

照说,根据温伯如的�述,那地方在神的法则之下,已经完全消灭了罪恶,确然是乐土,应该毫不犹豫答应才是。可是由於完全不知道那是甚么地方,是不是可以来去自如,在这里,又有千丝万缕的社会人际关系,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的,所以变得无法回答。本来是我们在质问温伯如,要他承认是在胡说八道的,现在反而变成我们无话可说了,真是怪异。

这时候温宝裕叹了一口气,替我们解围,他道:爸,真有那样的好地方,你怎么不去?

温伯如长叹一声:还不是放不下!放不下你,放不下你妈妈,放不下…{

他再度长叹:谁都知道,纵使苦海无边,只要放下,立刻就到彼岸,可是要能放得下才行!

我和白素,听得呆。

听他以前所说,甚么神的宣示之类,很有些基督教圣经道理的味道,可是忽然他又打起佛偈来,而且说得禅味十足,令人听了,回味无穷,所包含的哲理很深,别说反驳,光是领会话中意义,也要费一番心思。

在这种情形下,反而是红绫这样没有接触过佛理的人,反而在思想方法上没有包袱,不会陷入深思,所以她最先有反应,道:好啊,你先带我去,我去了,真觉得好,再回来带爸妈去。

这时候我还在想,我们在向温伯如追问那地方是甚么地方,可是多少年来,多少人知道彼岸,却为甚么从来没有人追问过彼岸究竟是甚么地方?

或曰:彼岸就是西方,然而西方又在何处?

真要说,西方只在目前、西方只在心中,有甚么去不去,回不回的?

我越想越没有结论──这并不是我笨,而是问题本身太玄,多少人修行一辈子,看起来像是早已得道,可是心中对这个问题,也还是没有答案,不然早就到彼岸去了,还留著干甚么。

虽然我在想,可是红绫的话,我还是听到了的,使我从沉思之中陡然醒过来的,是温伯如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竟然立刻道:好啊!你先去。

红绫也怔了一怔,想不到温伯如会立刻答应──这是立刻要见功的事情,没有可能打马虎眼──如果根本没有那地方,只是他的胡说八道,他如何交代?

总不成真是有那地方!

红绫的想法和我一样,她立刻紧逼一句:好,怎么去?

温伯如想都不想就回答:当然是我带你去。

事情会忽然展到这地步,不但我和白素始料未及,连温宝裕也完全想不到,所以一时之间他也糊涂了,他竟然道:爸,你不是说放不下我和妈妈,怎么又要去?

温伯如对於红绫咄咄逼人的问题,对答如流,可是对於温宝裕这个白疑问题,却看来很伤脑筋,长叹数声,才道:去了可以回来,最好,不回来了,也罢!

我突然之间,感到自己为了温伯如所说的那种似是而非的话想个不了,也简直就是白疑,真是可笑,我像是突然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大叫一声:够了!甚么来啊去的,根本就没有那地方,一切全是胡说八道,是妄──

我原来想指出事实,说一切全是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可是才说了一个妄字,白素就用力推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头──她认为我说了全是胡说八道已经够了,不必再提到妄想症来刺激温伯如。

我的话出口之後,气氛变得很僵──主要的僵硬是来自温伯如,他陡然一震,然後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这还不算怪异,更怪的情景是他的身子忽然又动了起来──并不是寻常的动作,而是像电影一格一格放映一样,看起来像是一个机器人,好一会才从背对我变成面对我。

这个过程大约有三十秒,其间完全没有人出声,像是处身於默片之中,怪异莫名。

他转过身来之後,定定地望著我,充满了不相信的神色,像是根本没有想到过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已经决定要结束这件事,所以并不避开他的眼光,和他对望,而且做好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直截了当指出他患了妄想症!

我们对望了一会,他很严肃、很有质问意味地问我: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我半秘钟也没有耽搁,立刻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温伯如的表情复杂之极,又是难过,又是愤怒,又是惊讶,又是失望,层次很多,变化甚大,简直难以形容。

我向他挑战:你想说甚么只管说,不必顾忌。

这时候温宝裕已经双手抱住了头,在一边蹲了下来,准备在情况不妙的时候,可以像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一样。

温伯如缓缓摇头,他倒真是相当君子,在这样情形下,他也并没有脾气,只是很难过地道:真……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没有他那样君子,冷笑道:不明白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