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兼并之以愤怒。
“那是。哼哼。”
今天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学着他的腔调，“嗳呀呀？”
那边也绝对是个老硬茬儿，我猜他混的时候迷龙还穿开裆裤：“我说的。你吃喝拉撒睡全跟外边路上，一年，宅子给你住。”迷龙就跟我们嚷嚷：“给老子拼床！”我劝他：“浑什么呀？他坑你呢！一个丘八，点卯操练，行军打仗。一年？一星期就把你砍在这了。”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于是我在撒丫子前给他们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你说是谁？”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并不讶然，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次我确定没有听错了，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们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过来，在一个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们中间炸开。
康丫说：“有财。康有财。”
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发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那是咬人而不叫的不辣闷声斜刺里插出来又给他劈头盖脑的一记。迷龙不再骂了，加速逃跑，我们倒开始骂了，各地的土骂七嘴八舌地追在他后边。
我跟他说：“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认得日文……怎么有人放个屁你也要当真？”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俏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没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死者看着冥河对岸。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迷龙在我身后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迷龙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枪。”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蛇屁股答道：“缅甸布。我们就找着这个。”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在云层里往下掉时，我想把我们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我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我就想，虽然会说英语，但这是我的第一次出国。”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押送兵进来，开始吵吵：“出发啦！走啦走啦！”
张立宪几乎无法掩饰对我们的不屑，“列队检查！列队检查！”但我们绝大部分人几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
我对伤兵完全没兴趣，是注定要让老头儿失望的。我必须得回来，是因为虞啸卿说重组川军团时，我觉得被阴魂附体，被一个小姑娘的死哥哥附体，死人生前和我一样是川军团的中尉副连长。这种感觉很不愉快。
“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个巴子。”
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这处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
我总是看见马驴儿那帮货在对着一辆坦克做愚蠢的冲杀，我生平所见最壮烈的场景亦让我胆裂心寒。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