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单地嗯了一声。

于是阿译像木偶一样向众人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个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迷龙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个人一起砸在我们身上。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我竭力把自己弄干一些,“就瞧见一条狗。”

要麻便报以极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我看看庙门前那几尊瞌睡的家伙,“你说呢?我觉得我们现在加条绳就成壮丁了。”

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那家伙开始有了兴趣,“你真不去啊?”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

“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啥传染病来。”

我炫耀,我忏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还是忏悔,“我偷了钱,买了药。我偷了个小姑娘的钱!”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而我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碗再递回我手上时已经空了。李乌拉,无感激,无愤怒,甚至都没有我们那样快被咸杀的生理反应。

那好吧,我有别的办法。“我是副组长,找食的副组长。其实你们本来是推我做组长,我推了阿译顶缸。”

斜刺里的一下击中了他,他仆倒在地,几个兵把这个昏昏沉沉的东北人从我们锅边拖开。

谁管他骂的什么,反正也听不懂,我们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了骂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营养。

我们平静地聊这条腿,像在聊做白菜猪肉炖粉条可能用到的劈柴。

“我抱你进来的。”

郝兽医瞪着我看了一会,慢慢举起一只手,“……我有油。”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嚣的时候不能沉默。孟烦了你得活。

我屁股后的康丫开始他的又一轮索取,“有火的没?”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人才能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