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感到幸运才对,”枕流终于打破了难得的沉默:“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有人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忠诚与背叛之间的距离。”

枕流当然不难猜出这当中所指的是什么,朝夕相处变成|人间蒸发本身就是值得关注的新闻线索:“不知道,”他摇摇头,却没有了原先的惴惴不安,但还是本能地退步海阔天空。

“这能说明什么,你见谁家两口子天天张嘴闭嘴爱来爱去的,”枕流对陆远航的“触景生情”已经习以为常,没等她抱怨爱情烈火的降温,搜索引擎便条件反射地自动跳出最佳匹配。他昨天刚从图书馆抬回那本令蟑螂闻风丧胆的16开精装古文字字典,此时正收敛心神,笔画地抄录那些鬼画符般百转千回的“史籀大篆”,看来什么东西都是取道其中仅得其下,不论他怎样东施效颦,枕流笔下的各式死蚊子就是没有人家书中摘取的原装版本那样端庄有型。

“对了,”吴爷爷平时在饭桌上不怎么开口,这是多年养成的洁身自好:“他上次回来时不是说要找个翻译么?小徐这是他考上研究生后刚刚晋升的称呼在澳洲待过,正好跟他们块儿过去呀。”

“导师有没有安排你帮着所里做点儿什么?”那天晚上,吴雨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当家老旦那渐行渐近的紧逼盯人,听枕流在屋外说要去教室把瞻前顾后间落下的外套拿回来,便如蒙大赦般借故同逃将出来。

枕流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巨无霸已经下肚,真庆幸斜对面坐着的不是林志玲,不然薯条大概已经在鼻孔里了。他定了定神,想起来还有份报纸可以抵挡阵。

而今天,这两年才刚刚从美国回来的洋博士倒忽然问起万里之外的父亲,实在让人有些意外:“啊,挺好的,”枕流不过脑子地机械回答着,才发现自己也有日子没跟爸爸联系过了:“还在澳洲呢。”

“哼!”事实上,这个感叹词的深意直到两人上高中时才最终被解密,其内涵和枕流当年担心的样。易欣盯着小胖子的眼睛:“我找你有事儿。”

不过,若是说起下午他们三个去所里和几位导师见面时的情景,倒还真有几分蹊跷。按道理讲,这种事情大都鼓掌通过了事,即便导师真的心仪谁,通常也都事先给予暗示甚至明示,虽然“为尊者”般都会有意无意地把个中的倾向矜持掉。

尽管如此,儿时看着阮玲玉海报长大的王院长还是深谙人言之可畏,于是,就在枕流即将入学的节骨眼上,老骥伏枥的她便主动承担了去香港筹备成立语研院分院的“光荣任务”,借此远离口舌。要知道,枕流可是老人家亲手带大的“三代单传”,没成想,好不容易熬到“山花烂漫时”,却又要“俏也不争春”了。看到了吧,这就是制度缺陷的可悲之处,若换成“法网恢恢”的欧美国家,根本用不着进行无谓的“回避”;而在我们这样个人与人之间缺乏基本信任的社会中,连心怀坦荡的真君子都不得不“入乡随俗”。

“等等所里开开完我再再再”

“再再来这儿盖章,”老主任也快出师了。

“那谢谢谢谢谢”真是理多人不怪。

“你去大讲哪门课?”旁边位年纪小些的老师大概也想分杯庚。

“发发发音学!”

枕流从办公楼里懒洋洋地踱出,躲闪着下午打趣的斜阳,早知有如此多人都没有在学生证上加盖那似乎可有可无的印章,他也乐得不跑到外面喝趟西北风。细想想也是,反正这里的研究生都是公费培养,用不着遍遍清点人数。看来,还是共产主义好,到了那会儿,不分你我,大概就没有如今这么多让老外晕头转向的中国特色繁琐手续了。

“魏丹——”好像很辽远的声音。

枕流吓得溜烟重新钻进楼里,手中玩耍着的学生证险些被扔进门边的废电池回收箱里。稳住阵脚后,徐枕流注意到,宿舍楼下个晃动的袖带飘飘正是那位冤家路窄,用纯白粗毛线编织的长款外套俏皮地盖住浅蓝色校服显得浑然体,书包随意地拎在手中,半扎的披肩长发大概是刚刚加工过,如今大陆的中学似乎还没有宽松到这个地步,尤其在语研院这块保守主义阵地上。看起来,她大约是刚刚下课的样子,据吴雨说,假期时,魏妈妈还把女儿接到外地去住过阵。

顺着小姑娘飞扬的手臂望去,三楼的个窗口探出个小分头,大概就是刚才那声呼唤的出处。虽然看不分明,但从略带大河气息的中原官话和毫不扭捏的举止中看来,女孩儿的眼光大概还算不错。原来那位传说中似乎遥不可及的博士哥哥就潜伏在眼皮底下,可惜这个重大发现着实没什么市场价值,要真把同样官司缠身的魏家老爸喊来捉成双或者胁迫她跟远航签署个互不干涉内政协议,那乐子可就大了。

等似乎并不避人的魏丹笑吟吟地颠上楼去,长吁口气的枕流才眼观六路地猫出来,回头看时,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刚才直躲在开学大扫除时被擦得洁净如新的玻璃门后,非但起不到任何隐蔽效果,滑稽的仪态恐怕还会格外吸引眼球。自作聪明的人们常常就会这样,自以为天机不可泄漏,其实早被有心人看了个无处藏身,就像动物园里每每背过身去吃花生的猴子。正如蒲松龄点评的那样:“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推而广之,大概所有让人无所适从的事情都会结伴而来,比如惊吓。徐枕流刚刚溜回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定神,又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好在,这次换成了轻柔的女性:“枕流——”男孩儿手里刚买的报纸颓然落地。

“对不起啊”,熟悉的红色风衣蹲下身去:“吓你跳吧,”原来是导师赵冉。她对自己向来很和气,而且不是批发给院长公子的那种望而知的流于表面;比如那充满慈爱似乎能够融化掉所有戒心与仇恨的目光,更像是在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可惜赵博士暂时还没来得及招徕更多弟子,无法从比较中分出真伪。

“您怎么来了?”脱口而出之后,男孩儿感到有些不妥:“开学这阵儿净瞎忙了,那天本打算去所里看看您的。”其实,自打半个月前赵老师第时间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荣归故里”,枕流始终在东摇西逛地悠闲着,倒也并非不懂得长幼有序,只是实在不大习惯那种淡乎寡味的接风洗尘。

“我也是正好过来办事儿,”她提起门口墙边的两个白色塑料袋,这阵势,赵冉反倒像是来给导师上贡的:“吴雨每天都很晚回来么?”看起来,她们二位似乎相交不浅。

“没有,没有,”徐枕流慌慌张张地半晌才拨开门锁:“她今儿好像要去哪个学生家,早上说来着,”好像全世界的老师都习惯在同天集体出击,就像国际刑警统行动而把贩毒团伙锅端那样。

坐定,枕流刚想起似乎该去拿点儿什么喝的,赵冉已经打开其中个袋子:“听顾老师说,你好像在找这套哲学译丛,我那儿刚好有。”男孩儿看到,最上面那本是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这套书年初刚刚出齐,几天前打电话去问时都尚未到货,从封面的崭新程度看,似乎不像是“刚好”有的:“那是几只南京板鸭,没带别的,你从小就是食肉动物,”赵冉笑着,却没有再掀开另个口袋,只是朝茶几远处推了推。

出埃及记写作于公元前1290年或1445年中曾经恶狠狠地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待伤害你的家伙,千万别心存妇人之仁。可同样是圣经,到了罗马书写作于公元57年那个时代,则教导信众们:“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基督徒们看起来似乎越活越抽抽儿了,这即便不算助纣为虐,也至少有点儿缺心眼儿,左脸刚挨完记耳光,又要把右脸凑上前去。但经文随后的解释却让人振聋发聩:“因为你这样做,就等于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的确,报复他人只能增加仇恨,就像用海水解渴样,永远没有了结的那天。相反,以德报怨,不但化敌为友,而且能把你失去的加倍补偿回来。

受过纯正西式教育的赵冉博士大概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否则也不会连脑白金都没收到时反而主动去登学生的门,换成别人,恐怕早就要在背后骂徐枕流已经养尊处优得太不通人情了。

“可惜吴泓老师去香港了,否则多幸运啊,能整天守着这么个大专家,”赵冉边鉴赏着通天般高大的书橱,边不忘恭维着远在天涯的老树新花。平心而论,吴泓教授主攻的近现代欧美语言学研究近年来发展很快,他那代“大专家”早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好在我们这个国家在对待“历史遗留问题”时,良心倒还没都让狼叼去,至少学术界如此,即使不再来之能战,也好歹算是给体面地束之高阁了。

徐枕流正被从天而降的以德报怨弄得不知所措,便想借此良机也赞美赵老师番,权且算做微不足道的谢礼。可似乎今天该着要欠足人情,他刚蓄势待发,客厅里不知趣的手机却适时哭闹起来,若置之不理反而显得刻意,只好忍气吞声地跑出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程毅,说陆远航发了点儿低烧,正在宿舍将养。内容很简练,就像例行公事的通报文件。

千万年前,原始人类发明文字,本来为的是在在不能面对面时进行信息沟通。但随着社会交际的扩展,大家发现,若你不想和某人当面锣对面鼓时,也可以拜托书面语言帮忙,比如宣战书绝交信等等。之所以在有电报伴随着电话短信陪同着手机,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吧。

记得远航曾经提起过,今天中午要去和刚刚从上海开会归来的魏诚见面,不知在外面冲撞了哪路花神,回到学校就“游园惊梦”了。中医理论认为,当气郁不畅引发的虚火和外感风寒交攻于体表时,便会导致头痛发热,从陆远航的症状分析,大概正犯了这条。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没注意春捂秋冻,可根据辩证的中医学说究其根源,却是在去年那疯玩疯闹的季节里内火积聚而埋下的隐患,正所谓“夏无病三分虚”。要不是当初着不慎,何至于弄得如今步步被动。所以说,光解表温补只能管时之用,若真要斩草除根,还得以毒攻毒,也就是医理上所讲的“冬病夏治”。

说来也怪,远航那边按兵不动,反倒由程毅通风报信,屈指可数,这已经不是头回了。向来喜欢打电话的程毅却仅仅发了个短信了事,恐怕也大有深意值得挖掘,既然不想让他这个“第三者”插手,枕流倒巴不得能有人替自己费心费力地“专美于前”呢。

扔下手机,跑进里屋连天书架前的徐枕流刚准备“上回书,咱们说到”,却发现赵老师的神色有些异样,竟有些像做错事被大人抓到的小姑娘那样慌张:“这个”细看处,才发现她手里捏着本似曾相识的旧笔记本。

“哦,”枕流凑上去,记起原来是去年秋天收拾东西准备搬来时从家里抽屉后面发现的那个破本儿:“好像是我爸的,您在哪儿找着的?”自从拿来后不久,它便不知了去向,马马虎虎的男孩儿也没当回事儿,不想今天却被初来乍到的赵冉逮个正着,真是缘分呐。

她指了指书架的顶层,犹豫下,踩上旁边的小凳,把本子重新搁了回去。不知是不是由于暖气的肆虐,下来时,赵博士白皙的双颊有些涨红:“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嗨,我在家打扫屋子时找到的,”枕流很纳闷儿,自己绝不可能把笔记本丢到根本就没爬上去过的那个角落,吴雨也从不乱收他的东西,真是活见鬼。书上说老狐成精,或许搁久了的字纸也能化白为黄吧:“想拿来当字帖的。”小胖子胡乱编了个理由,不过,奶奶倒是多次拿父亲那手潇洒的柳体来警策过自己。

徐枕流原本已经想好,今天无论如何得拉上赵老师去撮顿,地点就定在路南的那家神往已久的烤鸭店,秋冬进补的好所在。正巧开学前刚得了笔进项,没有春节假期的妈妈寄回来足以使他提前实现三步走奋斗目标的压岁钱,请个小客自然不在话下,也好顺道把“横财富”化作“夜草肥”。可任凭他磨烂三寸之舌,赵冉就是咬定晚上另有安排。这位连所里例行聚餐都常不凑热闹的淑女不像是那种业余生活丰富的类型,不知今天忌什么皇历,愣是心事重重地匆匆告辞,弄得小胖子那顿依然自说自话的烤鸭嚼得很不对滋味。

好在,这种热脸对冷屁股并不是惯例;17世纪的第三运动定律中,牛顿爵士就曾明确地揭示过: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在条直线上,大小相反。任何事情都样,就拿程毅那条不冷不热的短信来说,既然人家不想让自己横插杠子,又何必非得逆流而上呢?所以,直到第二天晚些时候,识趣的枕流才借去找别人的机会,“顺道”往陆远航那里探望了下。

把式把式,全凭架式。进屋,徐枕流就发现这里的气氛不错,很有些小病大养的意思,全套药片胶囊冲剂糖浆,中西结合;各式杂志光盘饮料零食,标本兼治。

“程毅呢?”几分话里有话的语气让枕流自己都嗅到了醋意。

“啊?”陆远航倒是很意外:“好像是有课吧,”她坐在床边招呼枕流坐下,大概是闻讯赶到的崇拜者太多,女孩儿还没来得及把贡品过目;她拿出几包美食审视着,欣赏并确定无误后都悉数堆到徐枕流面前。成为胖子也多少有点儿好处,任何人都直到该如何招待自己:“他说你可能有事儿,发短信直不回,我也就没好再找你。”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枕流反而处在了该辩解的位置:“怎么搞的?”他只好敌进我退:“还烧么?”

“没事儿,”本该十分妥贴的鹅黄|色保暖内衣罩在女孩儿病中愈显消瘦的四肢上,宽大得似乎有些臃肿:“昨天魏诚不是回来么,”她拿起泛着热气的水杯,并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捧在手里,好像宿舍里蒸腾的暖流还嫌不足似的:“结果刚见了面就要回去,说家里有事儿,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说。”

其实,家庭生活的柴米油盐本就不值提,只是还没进到围城里的人格外好奇而已,和那些玩火的孩子样,等真烫了手,才知道并非什么事情都可以去随便尝试。

“最近,到起就总吵,”远航望着窗外,楼下,对刚刚买菜归来的老夫妇正互相搀扶着走向日复日的锅碗瓢盆:“你说,像现在这样完全撕破脸挺也就没劲的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