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迎出来,为叶启楠除去外衣,白色衬衣也已经湿透。五太太拿毛巾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原本用胶规整的整齐的头被雨水湿的毫无章法。

叶启楠看着,心里拧的疼,无奈蹲下来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不害怕,爹陪着你。”

管家老梁突然走进餐厅,弯身伏在叶启楠的耳边咕哝一会。

总有些人将平步青云看做多么好的事,叶琨摇头,他的“平步青云”建立在大哥断腿的基础上,如今他已经“入土为安”,不知三弟叶珣会不会也因此“平步青云”。

“情人?”这比喻有些好笑,叶珣奇怪的盯着他。

叶珣被勒令跪在书房中央,席先生长袍下那双圆口布鞋在他眼前踱来晃去。这回,先生火气真是不小,搬出一套套先贤典故不停的训斥。斥过了,火气消减不少,依然不肯轻饶,那把油光的戒尺拍在书桌上。

“高血压?”三太太展开手里的檀木扇搧凉,“老爷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病?”

“长大了?”叶启楠对大太太说话,却挑眼看着叶珣:“无事献殷勤,他那是心里有鬼!”

“珣儿……”叶启楠少有的慌乱,“爹不是这个意思。爹也是怕纵坏了你,将来一大半的路,总要你自己走,对不对?”

她叫卓铭瑄,与叶珣同龄,是《大公报》主编卓剑英的侄孙女,目前在南京大学新闻系就读,同时报社的实习记者。

“爹,别揉了……”叶珣疼的声音打颤:“您不去看看二哥啊,换我是他,指定已经冤死了。”

叶启楠走到香案前上了三炷香,背对了他愤懑的骂:“这没脑子的事,除了你哪个还能做得出来?!”

叶珣不动,嬉皮笑脸的从餐厅探头出来:“爹,我也刚吃完凉粉,朱熹那老东西愚昧啰嗦的很,抄他的书,您不怕我消化不良也给撑死?”

这句话将叶琨提着的心彻底打入谷底。他哪里看过什么《庄子内篇注》,只将那装有证件和船票的牛皮信封夹进书里,混在书架上,今早却现那本书不翼而飞,果然还是被父亲翻出来了。

叶琨一身戎装出现在门口,身上带了寒气,他迷茫的环视四周,怀里抱着哭的喘不上气的孩子,方才抱孩子出去的三人跌跌撞撞进来,个个瘸拐着,鼻青脸肿,想来也知道谁打的。

第二天退了烧,叶启楠将手伸进他的脖领里,感觉到了汗,总算长舒一口气,突然二话不说掀翻叶珣就是一顿巴掌伺候。

众人大笑,六太太分辨:“眼睛分明像您啊,眉峰高高的,多英气!”

叶启楠嘿嘿一笑,凑在儿子耳边说:“女人少了,没意思,多了啊,烦。我倒巴不得就你娘一个呢,有什么办法,总得传宗接代不是。别瞪我,你小子长大些就明白了。”

“什么规矩,说话!”叶启楠抬手又是一鞭。

叶启楠见到站在办公室里立正敬礼的两人,抿了唇没说话,仿佛一张嘴怒火就会一贯而出似的,他“很识大体”的先带了两人去会议室,会议的内容也简单,无非是下达些职务升降、人员调动的命令,叶琨和陈济看管不力,阵前生军官斗殴事件贻误战机,被降职一级,罚俸半年,叶珣提中校军衔,调职到叶启楠身边做参谋。叶珣一副要哭了的表情,放到身边随时能骂到打到的地方,这个法西斯!

窗外的哭笑声越演越烈,叶启楠却没听见似的,笑吟吟的揽过叶珣的肩膀:“回屋去,爹帮你换药。”

“你就使了性子闹吧,若是换了你哪个哥哥,看我不……”说着作势扬手,见叶珣缩缩脖子窃笑,手指戳了他脑袋:“年纪不小了,行事有个收敛,驾机上天是多危险的事,爹听了都给你捏把冷汗!”

回家的车上气氛难受的诡异。父亲沉默不语,似笑非笑的表情上看不出息怒,六太太想继续夸耀她挑选的料子与父亲的裘衣如何如何搭配,无奈父亲一言不,她只能讪讪的闭了嘴。

叶珣跪着没动,依旧痛苦的喘息着。一来仓皇逃脱不是他的风格,二来话说到这份上他还真不敢起来。这仿佛是愿打愿挨了,这让陈济显得很没面子。

“我的意思是可以放出小队人马作为试探,如果他们的防务真的薄弱,可以趁机突围出去。”陈济满怀希望的说。

“胡闹!”叶琨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陈济骂:“我把话撂在这,叶珣要是出什么意外,我拉你陪葬!”

爱比尔凑近他,用额头揉蹭着他的脸颊脖颈,她身上特有的香味让他沉醉。皮肤上一阵湿凉,叶琨侧头去看,她在流泪。

“谁!”叶珣下意识的摸出枕下的手枪。

叶珣笑笑不可置否,忽然又想起些事:“长官……”

一队黑色轿车开进军营,副官打开车门,营以上军官随陈济旅长快步迎上来。

爱比尔笑了,甜美的笑容让叶珣心中一震,一时间,仿佛看到蒂娜,如果是她,下一刻她一定会扑上来,抱住他,吻他,咯咯的笑着说个不停……

明摆着要用叛军制衡青城,削弱青城的势力,众人愤愤不平,便在会议室里商议到深夜,叶珣很无奈,他们不时的跑题打岔,也浪费了多半时间,青城军的上层军官似乎没有东北军那样严格正规,因为东北军上层几乎全是受过高等教育和高级训练的年轻军官。

“啪啪”两声。

“报纸上登了,委座无恙,刺客在逃……”叶珣回答,突然一怔,恍悟一般,“司令是说,这两件案子……我以为五哥是南边的人,这么说……”

叶珣从小厅拐出,草绿色的军装衬衣,袖子挽到小臂,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领带松垮的挂在脖子上,显得放荡随意。

“这就不关老婆子的事了,谢谢您了,这菜看了新鲜呢。”吴妈想打他离开。

女人果真不闹了,咯咯咯傻笑几声:“我儿就是厉害,吴姐,我儿子就是厉害!”

回到自己的房子,推开卧房的门,看到眼前的场景,叶珣如遭雷劈般愣在门口。

“来人!抓刺客!”叶启楠高呼一声,潜身楼里的卫队一涌而出,里三层外三层将南楼围住,上下搜查。

“别回去了,到里屋将就睡会儿吧。”叶启楠问叶珣。

小可探头探脑的进来,叶珣赌气般扯了被子倒在床上。

栾姐夫用了安神的药,留在诊所休息。

“是大哥的手笔吧?”叶琨问向叶瑄。

席先生严厉的口吻让叶珣胆怯,却仍旧几分委屈。狗爬的字?向来别人都说,他的字体隽秀潇洒、颇具古风。忍不住回嘴:“抄抄写写本就不是叶珣擅长,这一抄就是五六页,到最后可不就眼花了,错别字难免……”

雨萌说:“谁知道,堂子里的小倌,看着恶心,谁知道是男是女。大姐姐每次回家都会跟爹娘哭,可是她出了阁,爹娘也没什么办法,爹和大哥暗劝他好多次。”

在雨萌面前,叶启楠几乎没脾气,拍哄着女儿责怪六太太:“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知道萌萌讨厌猫,偏弄个猫养着,哪天她一高兴给你宰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还有钱金铎?”叶启楠抢过他的话:“你先在家养伤,这事儿你不用再管,军部的公文,叫副官拣要紧的拿回家来。”

叶珣坐在后院双杠上吹口琴,琴声悠扬,散落在风中延展向叶府的每一个角落。

叶琨回敬父亲一眼,利落的接了武装带,脱了军装上衣扔在一旁。白色衬衫裹着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

要别人代他受过,日后还混不混?叶珣急了叫道:“大帅!是打是罚尽管冲叶珣来,拿小可替打出气,非君子所为。”

夜深人静,各房早已睡下,唯有叶启楠和席先生带了叶珣来到祠堂。

“我?叶府上一闲人耳!众人当席某做师爷,那是旧时的事,抬举老夫了。”老者浅笑。

“珣儿,你别害怕,听小叔跟你说……”

叶珣扣下电话,手足无措的愣在那,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甚至让雨萌掐他一下。叶琨没死,二哥还活着,他的声音不会有假,小叔的解释也完全合理。叶珣茫然了,到底现在是梦,还是二哥遇难以来就一直是梦。他应该高兴,可是他不敢高兴,如果一觉醒来现是梦……

“哥。”雨萌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怎么办,我们告诉爹吧。”

叶珣的心脏狂跳,小叔是这个意思,他想先通过雨萌告诉叶启楠,也许叶启楠会觉得小孩子胡闹,最起码有个心理准备,有个缓冲的余地。谁想到雨萌关键时候这点出息,险些一次捅给老爷子知道。

瞿子明下楼来,说司令问楼下吵吵闹闹出了什么事。

“瞿大哥,”叶珣反过来怯怯的问瞿子明:“司令他……心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