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珣下意识往床里挪了两下,看着父亲满眼恐怖。

“挨罚算好的,倘若钱耀文有什么不测,钱金铎从青城撤资,军队都要振动的,搞不好要兵变的。”叶琨愁烦的叹气:“听好了,横竖混乱中也没人看的清,爹要是问起,就说是我把他踢下楼的。”

“晚清那会儿,光绪皇帝听到宫外人叫卖凉粉:‘酸咸麻辣香,消暑是良方,若是吃一碗,三天心中凉。’他坐不住走出宫,到摊子前要了碗凉粉,觉得可口,便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叶珣绘声绘色的讲着。

“嗯,”叶启楠翻看他的策论,文笔老练,看法独到,工整的钟繇小楷一丝不苟,心里满意,面色也变得温和,他转身看了眼叶琨问:“最近没丢什么东西?”

大太太拉住叶启楠的胳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叶珣猜是劝他家丑不可外扬一类的话,如果在医院闹起来,叶家的脸面何存。

连日来高强度的训练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吃饭问题,叶珣要求所有飞行员必须在三分钟之内用餐完毕,三分钟一到准时撤了碗盘,吃不进去就饿着。叶珣从小患有胃病,最忌饮食不规律和进食过快,只能强忍着胃疼,和飞行员们一起,将满晚食物倒进腹中,每每回到宿舍便开始狂吐不止,跟着照顾他的小可整日被他吓得心惊胆寒,巴不得溜回叶公馆将所有情况报告司令,赶紧把这小祖宗劝回去。

六太太的生产还算顺畅,护士跑出房间笑盈盈地对叶启楠说:“恭喜叶司令添了个公子,虽然产期提前了,可孩子很健康,七斤多呢!”

六太太又如斗鸡般瞪起眼睛反驳,大太太忙站出来打圆场:“这倒不一定,当年我带着萌萌的时候爱吃辣,都以为是小子呢。”

“混账,难成大事!墙边站着去。”叶启楠反而怒气更甚,一把抓过叶珣手中的鞭子,又转头吩咐愣在那里的陈济:“没你事儿怎么?!”

叶珣第三次带人端茶进去时,军官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说笑怒骂,口不择言。众人拿叶珣开起了玩笑,问叶帅的杀威棒疼不疼,问叶琨是不是怕挨他老子的打不敢回来了。叶珣无奈得很,又不能得罪这些叔伯大爷的人物,心里骂了千句万句,面上也只能扮笑脸应对。

小可紧张的压低声音:“我的爷,您可千万别乱问去。大帅下过严令,这个事在家里不能问,也不能私下交谈,充耳不闻就对了!”

欲出门叫人寻找,忽然脚下顿住,向里屋瞧了一眼,顿时啼笑皆非。叶珣正舒服的缩在里屋的大床上酣睡,对进门的他毫无察觉。叶启楠无奈的摇头,从书房抽屉里翻出药箱,将睡得死猪般的儿子翻个个儿,揭开被子,解开衣服查看伤口。

“您也是。”叶珣说着,不尽心里酸。

“够了!”陈济拦腰抱住挥舞着鞭子的叶琨,劈手就要去夺,一面冲叶珣吼:“傻了么,一动不动给他打啊?”

叶琨直起身来猜测问:“叶珣回来了?!”

叶珣沿梯子登上飞机,打上飞行带,带好飞行帽和眼睛,坐在机舱内向陈济敬礼。

叶珣回想起那场“灾难”,无影灯下,从病人胸中汩汩流出的鲜血至今历历在目,当时只感到头脑一阵阵眩晕,一股热浪从胸中冲向四肢百脉,冲得他喘不过气,想要侧头躲避,身旁穿了白大褂的副官强行扭过他的脑袋……出了手术室大门,他就径直奔去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如此反复几次,他真的克服了血液恐惧症,但要是他选,他宁可晕一辈子血。

“Tina,c'esttoia1ors”叶珣想喊,却只是张大了嘴,不出任何声音,想冲上去,双腿似千斤重,迈也迈不动。

“谢谢长官!”

油嘴滑舌?叶珣撇嘴表示不服,就见父亲上下扫视着自己,看得他浑身不舒服。

她十五六岁的样子,精致的香槟色晚礼服十分合身,有着雪白的皮肤,鼻梁微挺,眼睛深邃,却有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和一双乌亮的眸子。不得不说,这是个漂亮的混血儿,带了异族人的妩媚,却不失东方人的温婉隽美。

“男孩子,多些历练没什么不好。”席先生替叶启楠解围,“想咱们老伙计这么大的时候,不也在刀尖上、枪口上滚爬么?”语罢斜眼看着叶珣。

“反了你了,过来!”叶启楠喝他,越生气:“别让我去捉你,我数到三,一!”

沈子彦笑了打量叶珣几眼,突然敛了笑,一脸冷肃:“站起来!”

叶瑄点头:“不能为爹分忧,儿子已经大不孝了,哪能再让您操心呢!”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正在小楼院儿里吃早饭的叶琨连忙放下碗筷,躲进屋里。

“儿啊……”依旧是这两个字,女人痴痴的将桂花酥递到叶琨嘴边,甜丝丝的桂花香扑鼻,叶琨鼻头忽的一酸,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流出,却再难启齿去咬那香甜的糕点。

胃药有止痛安神的成分,这会儿眼皮越的沉重,恍恍惚惚进入梦乡。

叶启楠才欲下楼,便听到叶珣房里桌椅翻倒的声音,随后清脆的响声似乎是瓷器摔碎。

“琨儿,先起来。”声音沉稳干净,却不似父亲那样淳厚,是席先生进来。

“儿子,没有人会习惯失去亲人!爹也有私心,年纪不轻了,只想留了你在身边,也是看一眼少一眼。这是你的家,这一家子人不可能没个口角纷争,但是陋家且值千金呢,落叶归根,飞禽走兽都是恋家的,你说呢?”

叶珣方才觉的左臂疼痛,自己左边衣袖被划破,血染红了白色衬衣。

叶启楠一开口,一旁读报纸的叶琨停下来,六太太目光闪过一丝醋意,小叶珉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父亲,只有雨萌还在跟跳上床的六太太的那只黑猫斗狠,她怒视它,它狡诈的眼神向她示威。

对面的刘秘书约四十岁上下,叶珣喊他“姐姐”让她十分受用。闲暇时,也愿意跟他闲聊几句。转眼到了晌午。雨萌拦住要去食堂的他,说是席先生办公室有请。

“栾姐夫是个混蛋,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包女人、养小倌儿。”雨萌说。

“你胡说,猫怎么会平白无故去抓挠他的功课?”六姨太说。

“琨儿!”叶启楠强压着怒火道:“不好好休息,你折腾什么?”

叶琨的语气有些虚弱,胳膊肘撑起身子打趣说:“第一次见面,倒让你看了出好戏,权当是二哥送你的见面礼吧。”

“二哥?”叶珣纳闷,抬头望向父亲,看到父亲霎时间阴沉下来的脸。这也变得太快了,门外还风和日丽抱了女儿逗闹,进门就变天,一个闷雷滚过般的阴翳。

这样说,那门外挨打嚎叫的就一定是小可了。

雨萌坏笑道:“不要毛熊了,要哥哥。”

“一样叫先生看出来了。”叶珣郁闷的说:“别叫我三少,听的别扭。”

卢秉正见他一身灵气,随口夸奖几句。突然提到苏区“第四次围剿”的话题,怨沈子彦开会途中涉及“剿匪”便起身出门,托词洗手方便,实为给他摆脸色,又大谈赤匪猖獗,乃国之大患,亡国事于内敛,不抚平内乱何以治国,政府委员、党国同志,都应本刻苦耐劳,忍辱负责之精神,完成剿匪使命,实现中华之统一。

卢秉正一通泄,弄得沈子彦尴尬至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得低头应是,事父兄一般恭顺。

“叶珣啊,”卢秉正对叶珣慈蔼的一笑,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啊?”

叶珣一怔,下意识瞄了眼身边的父亲和沈司令,但只那么一瞬间,忙敛目回答:“回委员长的话,叶珣愚钝,平日读书不多,最近在读……”叶珣又抬眼瞄了眼父亲,接了说,“江盈科的《雪涛小说》,谐史篇,颇感到有趣。”

卢秉正表现出兴趣:“哦?说说看,这一篇哪里有趣?”

“书中说:有医者,自称善外科。一兵将中了流矢,深入膜内,请他医治。便持并州剪剪去箭管,跪地请赏。兵将说:‘簇在膜内者须亟治。’医生说……”看见三人微变的脸色,叶珣露出一脸无害的笑说下去,“医生说:‘此内科事,不意并责我。’”

这次换做卢秉正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了,叶珣显然是在替沈子彦说话,沈子彦近日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日本驻关东军动向可疑,需严防布控,他一口驳回,言外患乃肌表之患不足为惧,剿匪才是当务之急。如今叶珣引典故对自己一通抢白,这是表明了骂他不分本末,空做表面文章,说难听了甚至是欺诈国人。偏偏当着叶启楠也难以作。

“叶珣,不得放肆!”叶启楠低声呵斥:“读过几篇文章敢在尊长面前卖弄?剿匪乃膜内之患谁都清楚,无需你来强调!”

叶珣一愣,暗叹父亲的圆滑,这典故这样理解倒也解释的通,反成了站在老卢一边教训沈司令了。不过这样也算给一个台阶,大家都好下台。

回去的路上,叶启楠一直阴沉着脸,愠怒的心情不言自明,叶珣后悔自己的冒失,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回到饭店,瞿子明抢先一步为他们打开房门,见他们进屋,便关门退了下去,顺便轰走所有的随从。

叶启楠松开紧在脖领处的风纪扣,坐在沙打量叶珣半天,才开口吩咐:“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