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唱歌吗?她唱得好听吗?她漂亮吗?她是个好朋友吗?她本来可以成为个慈爱的母亲吗?可以成为个忠贞的妻子吗?我有个姐姐吗,她宠我吗?假如我妈妈认识我她会喜欢我吗?

丹芙建议热点苹果汁,同时急忙寻思能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好让这个舞星感兴趣和快活。丹芙现在是个阴谋家了,想方设法把宠儿留在身边,从塞丝离家上班直到她该回来的钟点。到了这个钟点,宠儿就开始在窗前徘徊,接着开门出去,走下台阶,走到大路旁。阴谋明显地改变了丹芙。她原来什么活计都懒得做讨厌干,现在则是又麻利又能干,甚至自觉增加塞丝留给她们的任务。什么都可以说成是“我们非干不可”和“太太说了让我们干”。否则宠儿会变得孤僻恍惚,或者沉默寡言乃至闷闷不乐,而这样下去丹芙被注视的机会就要减少到零。她控制不了晚上的局面。只要她妈妈在周围的什么地方活动,宠儿的眼睛就只盯着塞丝个人。到了夜里,在床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在黑暗中,丹芙看不见她时,她可能想听个故事。要么她可能起来到保罗·已经开始在里面睡觉的冷藏室去。她还可能默默地哭泣。她甚至可能睡得像块砖头,由于用手指吃糖浆和甜饼干渣,她的呼吸变得甜丝丝的。丹芙愿意转向她,如果宠儿脸朝她睡,她就能深深地吸进她嘴里甜甜的气息。否则,她就必须每隔会儿爬起次,越过她的身体去嗅上鼻子。因为什么都比最初的饥饿要好———那个时期,在整整年美妙的小写馅饼面团样滚出来的句子以及同其他孩子的相伴之后,就再没有声音了。什么都比寂静好;那个时期,她只能回答别人的手势,面对嘴唇的动作却毫无反应。那个时期,她能看到每样细小的东西和色彩燃烧着跳进视野。而今,她情愿放弃最热烈的落日盘子般硕大的星星和秋天的全部血液,而满足于最暗淡的黄|色,只要那黄|色来自她的宠儿。

“你跟我说过你爱她。”

塞丝正望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小船在她看来像个家,那婴儿根本没死也定这么想。走近这条河,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先是挣裂,然后是多余的生产的信号,让她弓起了腰。

“她讲给我的。我在桥上的时候,她讲给我的。”

保罗·看着塞丝。“她的问题有历史吗?”

“是,太太。”

“不,我想他死了。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她从水里走出来,爬上石头,倚靠在露台上。漂亮的帽子。

回想起那件事,塞丝笑了。微笑戛然而止,变成猛的抽气,可她没哆嗦也没闭眼睛。她转着圈子。

“我希望多知道些,可是,我说了,那地方没有个能说说话的人。女人,我是说。所以我试着回忆我在‘甜蜜之家’以前见过的。想想那里的女人是怎么做的。噢她们什么都懂。怎么做那种把娃娃吊在树上的东西———这样,你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没有危险。她们还给过他们种树叶让他们嚼。薄荷,我想是,要么就是黄樟。也可能是雏菊。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她们怎么编的那种篮子,幸亏我用不着它,因为我所有的活儿都在仓库和房子里,不过我忘了那种叶子是什么。我本来可以用那个的。我们要熏好多猪肉时,我就把巴格勒拴起来。到处都是火,他又什么地方都去。有好多回我差点儿丢了他。有回他爬到井上,正好在井口上。我蹿了过去,刚好及时抓住了他。于是我明白了,我们在熬猪油熏猪肉的时候不能看着他,没法子,我就拿根绳子拴住他的脚脖子。绳子的长度只够在周围玩玩的,可是挨不到井架或是炉火。我并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挺糟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全靠你自己,没有别的女人帮你熬过去。黑尔好是好,可他还到处有还债的活儿要干。他好不容易停下来睡会儿的时候,我不想用那些烂事打扰他。西克索可帮了我大忙。我估计你记不得这个了,可是那回霍华德进了牛奶房,肯定是红科拉1踩坏了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扭到了后面。我赶到的时候,它正要咬他呢。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出来的。西克索听见他的尖叫声就跑过来了。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吗?下子就把他的大拇指掰了回来,在手掌上把它和小拇指绑到了起。你瞧,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法子。怎么也想不到。教了我好多东西呢,西克索。”

他被弄得头晕目眩。开始他以为是因为她转个不停。像绕着话题转样绕着他兜圈子。圈又圈,从不改换方向,否则他的脑袋或许还能得救。然后他想,不对,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近了。她转的每圈离他坐的地方都至少有三码远,可听她说起话来,就像是个孩子对着你的耳朵低语,这样近,以致你能感到嘴唇翕动却听不出个子午卯酉。他只捕捉到了只言片语———那没关系,因为她还没说到主要部分呢———还没回答那个他并未直接提问,却放在给她看的剪报里的问题。也是放在微笑里的。因为他是微笑着把剪报递给她看的,所以,他都准备好了,当她对着这个笑话放声大笑的时候———她脸上的迷惑本该出现在另外的某个黑女人脸上———当然,他就会马上和她起大笑起来。“你能相信这种事吗?”他会问。“斯坦普真没脑子,”她会格格笑着,“点儿脑子没有。”

但是他的微笑直没有机会发展。它悬在那里,又小又孤单;而她仔细看了看剪报,然后就把它递了回来。

也许是那个微笑,也许是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时刻准备着的爱———轻松而不加掩饰的,小马驹传道士和孩子们看人的那种眼神,充满着你并不定配得上的爱———驱使她开口道出了她从没告诉过贝比·萨格斯的事情,她从前觉得只对她个人有责任解释切。否则她会只讲报纸上说她讲过的话,而不再多说句。塞丝只能认出七十五个印出来的词半出现在那张剪报上,可她知道,自己不认识的字不比她要解释的话更有力。是那微笑和不加掩饰的爱驱使她来作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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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182

“我不用给你讲‘甜蜜之家’———它是什么———可也许你不知道我从那儿逃出去是什么滋味。”

她用双掌遮住下半边脸,稍作停顿,再次在心里掂量那个奇迹的大小,它的味道。

“我成功了。我把大家都弄了出来。而且没靠黑尔。到那时为止,那是唯件我自己干成的事。铁了心的。然后事情很顺利,跟设想的样。我们到了这里。我的每个宝贝,还有我自己。我生了他们,还把他们弄了出来,那可不是撞大运。是我干的。我有帮手,当然了,好多呢,可还是我干的;是我说的,走吧,我说的,快点。是我得多加小心。是我用了自己的头脑。而且还不止那些。那是种自私自利,我从前根本不知道。感觉起来很好。很好,而且正确。我很大,保罗·,又深又宽,伸开胳膊就能把我所有的孩子都揽进怀里。我是那么宽。看来我到了这儿以后更爱他们。也许是因为我在肯塔基不能正当地爱他们,他们不是让我爱的。可是等我到了这里,等我从那辆大车上跳下来———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没有谁我不能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保罗·没搭腔,因为她并没指望或者要求他回答,可他的确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听鸽子叫的时候,他既没有权利也不被允许去享受它,因为那个地方的雾鸽子阳光铜锈月亮———什么都属于那些持枪的人。有些是小个子,大个子也样,愿意的话,他可以把他们像根树枝似的个个折断。那些人知道他们自己的男子气概藏在枪杆子里,他们知道离开枪连狐狸也会笑话他们,却不因此感到羞耻。要是你随他们摆布,这些甚至让母狐狸笑话的“男人”会阻止你去聆听鸽子的叫声或者热爱月光。所以你要保护自己,去爱很小的东西。挑出天外最小的星星给自己;睡觉前扭着头躺下,为了看见壕沟的边缘上你最爱的那颗。上锁链时在树木中间含羞偷偷瞥上眼。草叶蝾螈蜘蛛啄木鸟甲虫蚂蚁王国。任何再大点的东西都不行。个女人个孩子个兄弟———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个那么大的爱将把你劈两半。他准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到个你想爱什么就爱什么的地方去———欲望无须得到批准———总而言之,那就是自由。

转啊,转啊,现在她又嚼起了别的事情,就是不往点子上说。

“加纳太太给了我块好东西———印花布,竖条中间夹着小碎花。大概有码———只够做条头巾的。可我直想用它给我的女儿变个花样。颜色真漂亮。我简直不知道你应该管那色儿叫什么:玫瑰红里带点黄|色。我花了好长时间准备给她做出来,可你不知道,我像个蠢货样把它落在那儿了。连码都不到,我直放着它,因为我又累又没工夫。所以我到了这儿以后,在他们还不让我下床的时候,就用块贝比·萨格斯的布料给她缝了件小东西。唉,我只是想说那是种我从来没有过的自私自利的乐趣。我不能让那切都回到从前,我也不能让她或者他们任何个在‘学校老师’手底下活着。那已经去不返了。”

塞丝知道,她在房间他和话题周围兜的圈子会延续下去。她永远不能围拢来,为了哪个刨根问底的人将它按住。如果他们没有马上明白———她也永远不会解释。因为事实很简单,不是长串流水账,关于什么变花样树上挂篮自私自利脚脖子上的绳子和水井。很简单:她蹲在菜园里,当她看见他们赶来,并且认出了“学校老师”的帽子时,她的耳边响起了鼓翼声。小蜂鸟将针喙下子穿透她的头巾,扎进头发,扇动着翅膀。如果说她在想什么,那就是不。不。不不。不不不。很简单。她就飞了起来。收拾起她创造出的每个生命,她所有宝贵优秀和美丽的部分,拎着推着拽着他们穿过幔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到那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去那个他们能获得安全的地方。蜂鸟的翅膀扇个不停。塞丝在转的圈子中又停顿了下,向窗外望去。她记得,当时院子曾经有道带门的栅栏,总有人在开门闩关门闩,那个时期124号像个驿站样门庭若市。她没有看见那些白人孩子把它拆毁,拽倒了柱子,砸碎了门,正好在所有人停止过访的时刻让124号变得荒凉而光秃。唯有蓝石路路肩的野草仍向这座房子爬来。

当她从牢里归来时,她很高兴栅栏不见了。那正是他们拴马的地方———她蹲在菜园里看见的,“学校老师”的帽子从栏杆上方飘来。等到她面对他,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的时候,她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止住了他的追踪。婴儿的心每跳下,他就退后步,直到最后,心跳彻底停息。

“我止住了他。”她凝视着曾经有过栅栏的地方,说道,“我把我的宝贝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保罗·脑袋里的咆哮没能阻止他听到她强调的最后句话。他忽然发现,她为她的孩子们争取的东西偏偏是124号所缺乏的:安全。这正是那天他走进门时接收到的第个信号。他以为他已经使124号获得了安全,驱逐了危险;把那个混账鬼魂打出家门;把它赶出门去,让它和其他人都看到头骡子和张犁的区别。因为在他之前她自己没有干这切,他就以为是因为她干不了。她和124号生活在无助愧疚的屈从中,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失去了丈夫儿子婆婆,她和她的迟钝的女儿只能孤单地住在那里挨日子。这个浑身是刺眼睛冒火的“甜蜜之家”的姑娘,他认识的黑尔的姑娘,曾是那样顺从像黑尔样害羞像黑尔样的个工作狂像黑尔样。他错了。眼前的这个塞丝是全新的。她房子里的鬼并没有让她烦恼,出于同样的原因,个穿着新鞋白吃白住的女巫也在家里受到欢迎。眼前的这个塞丝像所有其他女人样谈起爱,像所有其他女人样谈起婴儿的小衣服,可是她的本意却能够劈开骨头。眼前的这个塞丝谈起把手锯带来的安全。眼前的这个全新的塞丝不知道世界在哪里停止,而她又从哪里开始。突然间他看到了斯坦普·沛德想让他看的东西:比塞丝的所作所为更重要的是她的动机。这把他吓坏了。

宠儿183

“你的爱太浓了。”他说道,心想,那条母狗在看着我;她正在我的头顶上穿透屋顶俯视着我。

“太浓了?”她回道,又想起了“林间空地”,贝比·萨格斯的号令在那里震落了七叶树的荚果。“要么是爱,要么不是。淡的爱根本就不是爱。”

“对。它不管用,对不对?它管用了吗?”他问。

“它管用了。”她说。

“怎么管用了?你的儿子们走了,可你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个女儿死了,另个不肯迈出院子步。它怎么管用了?”

“他们不在‘甜蜜之家’。‘学校老师’没抓走他们。”

“没准儿倒更糟呢。”

“我才不管什么更糟呢。我只知道什么可怕,然后让他们躲得远远的。我做到了。”

“你做错了,塞丝。”

“我应该回到那儿去?把我的宝贝们带回到那儿去?”

“可能有个办法。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长了两只脚,塞丝,不是四只。”他说道。就在这时,座森林骤然耸立在他们中间,无径可寻,而且片死寂。

事后他会纳闷,是什么驱使他那么说的。是年轻时代的小母牛?还是因为他确信屋顶有人在盯着他?他从自己的耻辱跳到了她的耻辱,多快啊。从他的冷藏室秘密,直接跳到了她的过浓的爱。

同时,那片森林在锁定他们之间的距离,给它规定了形状和重量。

他没有立即戴上帽子。他先是用手指碰了碰它,盘算着他应该怎样离去,怎样才能算是退场,而不是逃脱。更要紧的是,不能不看上眼就离开。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白楼梯。她倒的确在那儿。背对着他,站得笔直。他没有向门口奔去。他慢慢地蹭到那里,打开门,然后告诉塞丝晚饭别等他了,因为他可能晚点回来。直到这时他才戴上帽子。

真可爱,她想。他肯定以为我听他说出来会受不了。以为在我全告诉了他之后,在对我讲了我有几只脚之后,“再见”会把我打个粉碎。那不是挺可爱吗?

“别了。”她在树林的远端嘟哝着。

第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