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现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按照法令,他可以免服军役,但自愿上了战场,以准尉的军阶被俘,后来知道俄国发生了革命,就在一九一七年逃回了祖国。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终于睡醒了。他把身体挪到那扇取掉了窗框的方形小窗口,把头支在撑起的臂肘上,开始倾听外面的声音。

“你可真能解释,够得上是个聪明人。他们拿到了公务人员车厢的乘车证,这不过是事情的一半。你应该替他们往下一步多想想,然后再说话。这么显眼的身份,难道能上那个车厢?那节车上坐的都是部队的弟兄们。水兵不只是眼光老练,腰带上还有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有产阶级,何况还是原先老爷堆里的医生。水兵抄起家伙,就能像拍苍蝇一样给他一下子。”

很快她就捕捉到了自己搜寻的一个目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陪着一个身穿一件粗呢上衣的壮实的青年人,旁边带了一辆像玩具似的小雪橇,绕过街角朝格罗梅科家的院子走来。

最后这个惊叹句是针对格罗梅科家那位勉强算得上的远亲戈戈奇卡说的,此人最看重的是新露头的势力,由于他愚蠢可笑,大家都叫他阿库利卡,又因为他身材瘦长,又被人叫作“绦虫”。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个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语调,断定不久就会发生一场毁灭性的社会震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内心也同意这可能是难以避免的,但是这个不招人喜欢的小青年不紧不慢地做出这种预言时表现的目空~切的镇定自若,破坏了他的想法。

“您说地上的树木和满天的星星也参加了集会,这我理解。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我也有过这种体验。”

拉拉想的是:“他表现出这么大的关心,怀念并且保存着可怜的帕图利奇卡的遗物,可我简直蠢得像猪,连人家是谁、是哪儿来的人都没问。”

她以护土的身份向学校请了半年的假,把尤里亚金的房子托付给玛尔富特卡照管,就带着卡坚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儿她把女儿安置在莉帕奇卡家里,她丈夫弗里津丹柯是德国籍,已经和其他平民俘虏一起被拘禁在乌发。

她常常想起七八年前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的第一个夜晚。那是难以忘怀的童年。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学生莉帕奇卡也中学毕业了。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个出身于富裕而有教养人家的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柯。父母都赞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对她过早结婚,劝她再等几年。为此发生了争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娇惯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闹,跺着脚哭喊。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应当想法处理一下。他红着脸从墙边绕过大厅走到叶戈罗夫娜跟前。

“真y险狠毒啊!可是他们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么呢?一点儿也不明白!就知道骂呀,吵呀。还有那一个,特别会说话的那个,你怎么学他来着,帕申卡?再给我学一遍fanwai,亲爱的,学学看。哎哟,笑死我了,笑死了!简直一模一样。你这个讨厌鬼,大马蝇。”

“那为什么要问呢?”

一九五八年,他因小说《日瓦戈医生》受到严厉谴责,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一九六零年五月三十日,他在莫斯科郊外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逝世。

“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做得多么好啊。她读书,使人觉得这不是人类的最高级活动,而是某种简单木过的、连动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马铃薯一样。”

想到这里医生不再激动了。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罕有的平静。他的思想不再从一个对象跳到另一个对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对他的影响就像对神经质的女管理员一样。

他不再管转动椅子造成的后果,不再怕别人妨碍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进来之前更专心致志地工作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他翻阅完像小山一样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书,选出最需要的,还顺便一口气读完了在书中发现的两篇主要文章。他对今天所做的事已经感到满意,便开始收拾书,准备送到还书台去。任何败坏情绪的不相干的念头都离开了他。他丝毫没有别的用心,问。已无愧地想道,诚实地工作了一上午,赢得了会见一位好心肠老友的权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欢乐了。但当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阅览室,却没发现安季波娃,大厅里已经没有她了。

医生还书的还书台上,安季波娃还的书还没收走。她还的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看来,作为一个旧fqxs教师,在重新登上讲台之前,她在家里全力以赴地进行政治进修。书中还夹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借书单。借书单的下端露在外面,很容易被看见,上面写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地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来:商人街,带雕像住宅的对面。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带雕像住宅”这种叫法在尤里亚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区命名市区,或者在彼得堡称为在“五个角”那儿一样。

一座带女神像柱和手持铃鼓、竖琴和假面具的古代级斯雕像的铁青色住宅被人称为“带雕像住宅”。这是上个世纪一位爱好戏剧的商人为自己建造的私人剧场。他的后人把住宅卖给了商会,由于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于是就把这条街叫做商人街了。带雕像住宅又表示与这条街连接的这片地方。现在党的市委会便设在带雕像住宅里,地基倾斜下沉的那一面墙上,过去贴话剧和马戏海报的地方,现在贴着政府的法令和决议。

这是五月初寒冷而刮风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城里办完事,到图书馆转了一下,突然改变全部计划,去寻找安季波娃。

路上时常刮起~团团的风沙,挡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医生转过身子,眯起眼睛,低下头,等一阵风刮过,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诺沃斯瓦洛奇巷内,对着昏暗发青的带雕像住宅。医生现在看见这座住宅了。住宅确实同它的绰号一致,令人产生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屋顶四周环绕着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阵遮住住宅正面的风沙过后,医生突然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从住宅里走上阳台,弯过栏杆看他,看渐渐从风沙中显露出来的商人街。

有两条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从商人街穿过正门,从小巷穿过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道有头一条路,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刚从小巷拐进大门,~阵风把院子里的尘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这扇黑色帘幕后面,从他脚下飞起一群被公j追赶得咯咯叫的母j。

当尘土消散后,医生看见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刮风的时候她左肩上刚刚挑起两只汲满水的水桶。为了防止风把尘土刮进头发里,她连忙披上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一个“鸳鸯结”,用膝盖夹住吹开的长衫,以免被风掀起。她想担水往家里走,但被另一阵风挡住。这阵风刮掉她的头巾,吹乱她的头发,又把头巾刮到栅栏的另一头,刮到还在咯咯叫的母j那里。

尤里·安德烈耶夫跑去追头巾,把它拣起来,递给站在井边发呆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没有发出惊叫,显露出自己的惊讶和困惑。她只喊了一声:“日瓦戈!”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

“您怎么来的?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肥水桶放下,我来挑。“

“我从不半路转弯,从不放下开始干的事。您要是来看我,咱们就走吧。”

“我还能看谁呢?”

“那谁知道呢。”

“还是请您把扁担让给我吧,您干活儿的时候我不能空手闲着。”

“多了不起的活儿呀。我不让您担,您会把楼梯溅湿的。您不如告诉我,哪阵风吹您来的?您来这儿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来?”

“您从哪儿知道的?”

“到处都有传闻。何况我还在图书馆里见过您呢。”

“那您怎么没叫我?”

“您用不着让我相信您没看见我。”

医生跟在颤动的水桶下微微摆动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后面穿过低矮的拱门。这是一楼的昏暗过道。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迅速蹲下来,把水桶放在泥土地上,从肩膀上抽出扁担,伸直身子,开始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一块小手绢擦手。

“走吧,我带您从里面的小道进大门。那边明亮。您在那边等我。我从小道把水提上楼,把上面收拾一下,换身于净衣服。您瞧瞧我们这儿的楼梯。生铁梯阶上都有楼空花纹。从上面透过它们,下面什么都看得见。房子老了。打炮的那几天受到轻微震动。大炮轰击嘛。您瞧石头都错缝了。”砖上大窟窿套小窟窿。我和卡坚卡出去的时候就把钥匙藏在这个窟窿里,用砖头压上。记住点。说不定您什么时候来的时候我不在家,那就请自己开门进去,在里面随便坐坐,等我回来。钥匙就在那儿。可我用不着,我从后面进去,从里面开门。唯一发愁的是耗子,多得对付木了,在脑袋上跳来跳去。建筑太老了,墙都酥了,到处是裂缝。能堵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它们作战,可没有用。您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来帮帮忙?咱们一块儿把地板和墙角堵上。行吗?好吧,您在楼梯口上等着,随便想点什么吧。我不会让您在这儿多受罪,马上就招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