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灯都顾不得点，就借那一点微弱的天光匆匆地出去，很快端了一盆冷水回来。
她自然不好意思，慌忙搁下菜刀笑着摆手摇头，但又实在是拗不过铁了心要帮忙的三个人，推了几次，没办法，末了还是任他们一道来了。
这一种不专心像会传染，他很快发觉了，也再看不进去书，她再看向他时，两个人的目光就碰到了一起，水杏红了脸，有些害羞似的，却含着笑，还是一动不动和他对视，小满心一动，搁下书伸一条手臂揽着她，附到她耳边笑问，“你在笑什么？”
后来，他在西江路的路口，复兴公园门口，也见过好些这样替人绘肖像来谋生的人，有老人，也有青年人。
小满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勉强镇定了，才有开口招呼的意图，魏爷却不愿给他机会似的，车窗很快升上去，车往前去，远远地开走了。
第一幅的成品是稚嫩的，甚至有些可笑，但还能够大致辨别出来画的是什么。
小满晓得，村子里素来是有妻子替丈夫打酒倒酒的习惯。
他就明白了，“是跟柳嫂她们学做的？”
水杏一点头，忙打着手势要让她进屋来坐。
面摊子旁边，有一处铁铺，当啷当啷的打铁声响个不绝。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码头边上看着他们，天色慢慢暗下来，挑夫们都回去了，码头上静下来，无数闪烁着的船灯连成了一片，这会儿，雨倒是暂止了，吹过来的夜风却是极冷，一把把软刀似的朝着他身上每一个没有遮蔽的地方钻着。
那一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只好自己翻来覆去地想，想出一个缘由来，又推翻一个，一直到糊里糊涂睡过去，仍是想不通。
电车像什么？在他过往所有见过的东西里，似乎是什么也不像。
却不成想，这梦就像一只鸟儿似的，遂不及防的，便生出翅膀，飞到了跟前。
终于，被他寻到一个机会。
经过这一场变故，都更贪着彼此体温，这样抱在一起，谁也不舍得先放开来。
小满仍不睬她，因她这话，却好似突然被人抽了一记闷棍，脑子里蓦地浮起一个念头，却不敢细想，一颗心无措地突突直跳着，人还在走着，魂已失了一半。
这一来，那些张望的人倒都不约而同地撇开了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道，晦气，晦气。
一开始，水杏早下工时，也直接到药铺来等过他，但她一进门，那胡、温二人却都同时的停了争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她，惹得小满心里不大快活，第二天，再上工时，这两人头一次异口同声地和他说，“你阿姐真好看……”
他舔着，嘬着，磨着，嘴动着，手也一刻不闲地拢着揉着。
一面，却又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死去的人活着时曾对自己做过的恶事，便总下不定决心。
恍然里，好像回到六七岁时的光景，那时候也是这样，昏沉沉的，前额和后脑被死死勒着。
两个人都道了谢，小满跨进铺子，内里逼仄，不过几张缝纫桌，几条长凳子，梁上悬的灯倒是西洋电灯，映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他一进门，那些坐在桌子前赶工的人，都暂停了手，带了几分好奇抬了头看他。
水杏有些无措地揉他的头，看了一眼灶头，摇摇头，两眼水汪汪地盯着他。
她被他亲得站立不稳，面颊泛着红，还是依着他，就这么被一路亲到了床边。
他暂时停了筷，一只手在衣服兜里摸着一样东西，却迟迟不敢拿出来，心跳着，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来。
小满半阖了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来，喃喃着开口，“像那时候那样……你来吃我嘴，好不好？”他虽这么问了，心里也是极渴望的，却也知道她不大可能会答应。
梁三少爷推开门，只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气扑面而来，他摘下呢绒帽子拿在手上，一眼就看见水杏正忙着拿剪子裁边。
小满留在方家吃着饭，眼睛却总时不时地瞥着窗外逐渐黑下来的天，心神不宁，方夫子看出他的心思，饭后替他挡了还缠磨着要他留下陪玩的小禾，主动让他早些回家去，免得嫂嫂担心。
“……我本来差遣了别人过来。没想到出了意外。说到的话没能做到。对不住……”
他满嘴答应着，水杏却总低着头，眼睛里显示出一丝黯然来。
这小东西，却不知道是如何熬过那一整个饥寒交迫的冷冬来到这世上的。
能吃的，没有变质。
翠芬还木呆站着，柳嫂已经上前去，对着铁成就是两记耳光，口中恨恨地唾骂道，“畜生。”
水杏一怔，睫毛垂下，灯下乱飞的蛾子一样无助地扑闪着，脸也慢慢红了。
他又说，“还有前年，你带我去吃的生日面，也好吃，有虾，还有肉……”
水杏像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她只轻轻用手捂了他嘴——像他为她砸死了老于的那个夜晚一样。
三
他在心里轻轻说，我错了。
水杏没抬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一丝停顿。
水杏一怔，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陈富悻悻去了，水杏的眼泪还未干，却还是勉强笑着，对着他们一再做着感激的手势。
柳嫂瞧见了，嘴里“啧”了一声，半开玩笑说，“这小子，滑头得很。都知道用些小伎俩来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来替他做牛做马了。”
柳嫂笑够了，认认真真看着水杏，对她道，“有这样的手艺，你可以试试做些针线活拿到街市上去卖。说不定，这也是个谋生的好法子呢。”
水杏拿出那块洗干净了的布帕，又从布袋里拿出了一双鞋，笑着一起递给天杰。
小满突然叫住了她。
没等他说完，高玉芝便气冲冲地怒斥道，“败家子！”
小满走近了，才发现她碗里的饺子，都是破了皮，完全不成样子的。
小满砸累了，又默默倒回枕上。
跟着跑过来的小满也学了母亲的舌朝她大声嚷嚷，“丧门星！害死了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