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追上去,不管不顾地拉着她,“都习惯了,分开我睡不着……”

对这些事,她也并不全懂,却也知道,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水杏含着泪费力扶起他,一步一蹒跚的,把他扶到里屋床上躺下,又替他盖好被子。

他站起,没费吹灰力,就把病弱的小满一把搡在地上,嘴里嘿嘿笑着,“小鬼,还没见过人事吧,饿死之前,我就做做好事,让你开开眼吧。”

他记得她答应过他不再嫁的,他冲着前面大声喊,“骗子!”

这么抱了会儿,小满身体逐渐回暖过来,却又不满足了,突然拿手指轻戳她的腰,水杏全无防备地打了个激灵,小满拿脸颊轻蹭蹭她的背,热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脊背上,像撒娇又像命令,“转过来……”

他神智不清似的轻轻呢喃,“冷,怕……”,身子蜷着,突然又好像打摆子似的一下下抖了起来。

她慢慢下车,因为身子太过娇小,那一件新做的花袄子便显得格外厚重笨拙。

小满蹲下,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出了,像个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再也止不住,他抬起手,用那沾了血的衣袖子捂上了眼。

熬到晚间回去,水杏还跟早晨一样木木地坐着缝着,看到他回来也没抬一下眼睛,似乎他就是一团空气,一个鬼。

那回他提出一个人去摆摊,她没有办法,只能随了他。

合川一笑,“你不要她寻,那你自己想要寻个什么样的?新女性吗?留过洋的那种?”

他的长相,走路姿势,都和柳嫂早逝的丈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柳嫂时常埋怨,“好容易还清了一个死鬼的债,哪知道还有一个讨债的。”

轻,软,合脚。

小满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针线,拉了她的手腕,硬是把她拖起来。

柳嫂已经回去,水杏坐在板凳上,弯着腰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搓着纳鞋底要用到的麻绳。

“大奶奶,水杏小时候害病哑了。就让我来替她说吧。唉,她也是苦命人,换亲嫁到于家没多久,丈夫就去了,没多少日子,于家老两口也跟着去了,现在只剩了她和九岁的小叔子,实在是做不完田里的活。这不,前两天,那小娃儿还在田里累昏了过去……”

寒冬里,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人家都在家里过年,也瞧不见什么人。小满百无聊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又是冷。一开始他还拱肩缩背,跺着脚儿硬撑着,没多久,头上脸上都凉凉的,抬头一看,竟是下起雪来了。

黎明将至前的一段时间,最冷,也是最黑。

小满其实也可怜,小村子里没有什么年龄相近的玩伴儿,唯一能陪他的大姐姐嫁了,没人顾他,他就只能一个人蹲着摆弄石子和树枝。

农村人穷,即使是腊月,里里外外也只有一条棉裤,解了裤带,就刷地脱落下来,两条光洁雪白的大腿露出来。

人瘦了,身上的气韵却没变,不过端端正正坐着,便很自然地透出一种斯文和正派来。

水杏站着,两只手拢着,只一径儿地摇头,面颊上浮了一层薄红。

他一推门,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他。

小满大大方方地回看他,不假思索开口,“梁少爷,那时候多亏了你,我们才能熬过去。是我们该答谢你。你真的不必再说什么对不住。”

天杰听他这般成熟客套的语气,倒反过来一怔,再细看小满,确是长了身量,也脱了不少孩气,不由一笑,“小满倒有些像大人了。”

他这话并无恶意,小满听着却不怎么高兴,天杰却又笑道,“这次我过来,确是有事求你们帮忙。镇上裁缝铺的老板与家母相熟,灾荒过后,总抱怨着缺少帮手,我想着,让你嫂嫂过去帮忙,你看怎么样?”

小满一听,便明白了他其实是想要帮他们,只是怕他们难过意,才故意借了让他们帮忙的名义把这话说出来。

他如此细心周到,便只是为了她。

小满心里更不是滋味,又不能够说破。实际上,他也才想到,自己就要开始上学堂,水杏一个人再上街去摆摊,确也实在不妥当。如果能够去裁缝铺做工,自此安定下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梁少爷的这份好意,便无论如何推脱不得,因而,就算心里再不是滋味,他也只能故作没听出来地回他一句,“这当然好。”说罢又看向水杏,对她道,“嫂嫂一定也愿意的,对不对?“

水杏仍红着脸,头微低着,受了他太多好意而内心忐忑,不敢去看他似的,却终于,还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天杰仍是温和笑着,“那好,这就定下了。多谢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那我先告辞了。”

时近正午,水杏打着手势要留他下来吃饭,他也只是客气地笑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下一次再说罢,两个人只有一道送他到了门口,这才又回屋去。

小满和水杏相对着,先开口说了一声,“梁少爷……真是个好人。”

水杏仍有些惘然,眼睛呆呆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略一点头。

小满觉着,自己心里又好像每一回看见这梁三少爷时一样,被什么梗塞住了,这一回,那梗塞的感觉却更变本加厉,那盘在他心里迫不及待要想告诉她的话,再出口时,便像隔夜馒头似的既干又硬,“我又去找了方夫子,他收下我了,让我明天开始就去学堂读书。“

水杏一怔,好像突然被一记闷雷砸醒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向小满,脸上的惊喜如同陡然炸开来的烟花,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一转眼瞥见他手肘上的伤,她的喜悦便很快又成了忧心。

她要细看,他却不耐烦地把手藏到了身后去,嘴里嘟嚷着说,“一点小伤,我没事。”

水杏没有办法,只得僵在原地。

小满突然问,“读书到底有什么好?”

水杏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他却又紧接着反问一声,“你是不是就希望我能和梁少爷一样?”

水杏没想到他还会问这样一声,遂不及防地,只有无措地红着脸摇头。

小满看看她,负了气似的丢下一句,“我才不要像他,我不要像任何人。”便自顾自进了屋去。

小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门,背了水杏做的书包去学堂。

欠着学费心里不过意,方夫子说卯时一刻,他却来得更早,总第一个到,先拿了笤帚,将学堂里里外外都清扫过一遍,这才坐下读书。

方夫子看在眼里,心里自是欣慰,却并不说破。

小满已满了十三岁,因从来没读过书,所以还是只能和方夫子的女儿小禾一起,混在那些刚满七八岁的稚童里,从最简单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学,一眼望去,他个头比人家都高出一截,多少总是异样。

他并不欢喜读书,却仍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书上,发了狠一样地读,甚至回去了也读,走火入魔了似的。

不单因为这机会实在来之不易,甚至也不单是为了要她高兴,却总卯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

水杏在裁缝铺帮工,每天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照面的时候本来就少,小满偏又只顾着闷头读书,倒像把她当了空气。

原先,其实也并没有这么糟。

她在裁缝铺做工时,梁少爷过来看过她两回,第一回,她打着手势,高兴地把小满去读书的事情告诉了他,梁少爷一听便笑着说下一回自己要把小时候读过的旧书拿过来给他。第二回,他果真把书带来了。

水杏千恩万谢地带回去给了小满。谁知道他却一点也不高兴,随手把那些书一搁,反而阴阳怪气地问她,“梁少爷是不是每天都去看你?”

他的语气极冲,吃了火药似的。

她觉得他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枉费人家一番好意,便生了气不去睬他。谁晓得,小满的脾气倒比她还要更大似的,再不理她,只顾着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