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觉得这事不妨试作一下,对于穷人多少有些好处。

“大爷,说一个,说一个。”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由于他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乘云驾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由于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到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降服男子的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一位,业已相信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这国王既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若一打岔,无论如何就不再继续说下去。我当时自然满口答应。猎鸟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学会,才能打鸟,我不用提,自以为这件事顶容易办到。

“人类中悭吝自私固然是一种天性,与之相反那种慷慨大方的品德,这世界上也未常没有。在中国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尧王让位给许由先生,许先生清高到这种样子,甚至于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顾,以后还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为读书人所欢喜说的,年代究竟远了一点,我们既不很清楚当时做帝王的权利义务,说来也不会相信。可是有个现成故事,就差不多同这个一样,那不同处不过尧王让的是一个王位,这人所让的是无数珠宝。”说到这里时,这珠宝商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个珠宝商人。那时有个人正想到他自己名为“宝宝”的殇子,因此低低叹息了一声。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着便说:“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宝上面,我敢断定在座诸君,就有轻视王位尊敬珠宝的人在内。不要以为把王位同珠宝并列,便觉得比拟不伦。我敢说,珠宝比王位应当更受人尊敬与爱重。诸君各处奔走,背乡离井,长途跋涉,寒暑不辞,目的并不是找寻王位,找寻的还是另外那个东西!”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分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法则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象一个真正的人,因为她有“人的本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一切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来支配男子的那份长处,在某一时节,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这医生从一个穿珠人家门前过身,看到那个穿珠人手指为针戳伤,流血不止,正无办法,心生怜悯,照着乡下医生的慷慨精神,不必别人招呼,就赶忙走过去为这穿珠人止血,用药末带子,好好把这受伤人调理妥贴。那时穿珠人正为国王穿一珠饰,有一粒大珍珠在盘盂内。这医生按照当时风气,身穿红衣,映于珠上,珍珠发红,光辉炫目,如大桑椹。穿珠人因医生好意替他照料伤处,十分感谢,就进屋里取一些点心,款待客人。那时有一只白鹅,见着珍珠,如大桑椹,不问一切,就把它一口吞下。若这鹅知道这是珠子,并不养人,除了人类很蠢,把它当成宝物以外,别的生物,皆无用处,就不至于吃下这东西了。穿珠人取了点心出来请客时节,记起宝珠,各处寻觅,皆不再见。这宝珠既为宫中拿出,值价自然非常贵重,穿珠人家中并不富裕,若真失去,如何可以赔偿?心想铺里并无别种罅穴,可以藏下这颗珠子,并且决无另一生人,把珠拿去,现在事情,不出这医生所作所为。就向医生询问:“见我珠吗?”

医生就说:“没有看见。”

医生说话虽极诚实,仍不能使穿珠人相信,故这穿珠人又告他这珠归谁所有,安置何处,手指盘盂,一一说给医生。

这医生见鹅吃珠时节,以为吃的只是一颗桑椹或草莓,不甚介意,今见穿珠人脸上流汗,心中发急,口说手比,心中清楚,这珠此时正在白鹅腹中。医生心想:我一说明,这鹅即刻就得杀去,方便取珠。当设一计策,莫使鹅死。但如何设计,方能保全这扁毛畜牲性命,倒很为难。因记起先前一时法师所说各种牺牲之美丽处,故决心不即说出,等候再过一时,鹅把珍珠从大便中排出以后,再来说明。鹅命虽小,若能救此小小性命,另一体念,当可证明。医生既作如此打算,故不说话。

那穿珠人,眼看医生沉默不语,疑心特增,便说:“我这宝珠分明放在盘中,房中又分明只你一人,赶快退还,莫开玩笑。若不退还,一定得大家认真变脸,你会受苦。

今天这事,不要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了事。今天事情,决不容易轻轻了事。“

医生心想:“用自己痛苦,救别的生命,现在不说话,尽其生气,只望一时不即杀鹅,小小痛苦,不甚要紧。”

医生仍不说话,只是摇头,表示这珠并非自己拿去,且解衣脱鞋,尽穿珠人各处搜索。但穿珠人问及“不是你拿是谁拿去?”医生又不想说谎,就索性不答不理。

穿珠人越问越加生气,先尚看到医生神气忠厚实在,以为不象盗贼。现在看来,就觉得医生行为,实在有意装傻。

医生眼看穿珠人生气样子,知道结果必有苦吃。四向望望,无可怙恃。身加鹿獐,入围落网以后,便无法逃脱。但也不想逃脱,只是静待机会,等候吃亏。一面心想法师所说:“生活本极平凡,实无多大趣味,使一人在平凡生活之中,能领会生命,认识生命,人格光辉炫目,达到圣境,节制,牺牲,必不可少。”于是端正衣服,从容坦白,仿佛一切业已派定,一切无可反抗,如今情形,只是准备挨打,不必再作其他希望。

穿珠人看到这个医生神气,就说:

“你既拿了我的珠子,不愿退还,作出这种神气,难道预备打架吗?”

医生微笑说:

“谁来同你打架?你说我把你珠宝偷去,我无话说。若说不偷,这宝珠又当真因我来到铺中失去。若说偷去,又退不出。我先前沉默,只是自己身心交战;现在准备,只是尽你处罚!”

穿珠人看到这医生疯疯颠颠,不可理喻,就说:“不要装傻,装傻不行。绳子,鞭子,业已为你准备上,好,再不承认,就得动手!”

医生心中想起法师格言:

“身体如干柴,遇火即燃烧,希望不燃烧,全靠精神在。

牛马皆有身,身体不足贵。人称有价值,在能有理想!“

这医生既认为应为理想,尽身体忍受一切折磨,故虽明知穿珠人业已十分愤怒,鞭棒即刻就得加于身体,仍然微笑不答,默然玩味另一真理,一切全不在意。

穿珠人忍无可忍,就尽力鞭打这个医生。那时医生两手并头,皆已被缚,不能动弹,四向顾望,不知所逃。鞭子上身,沉重异常,流血被面,眼目难于睁开。轻轻的自言自语:“为一只小鹅牺牲,虽似乎不必,但牺牲精神,自然极其高贵。一切牺牲,皆不自私。为人类牺牲自己,目前世界,已不容易遇到,我所遭遇,可以训练自己。每人生活,若皆只图不痛不庠,舒适安逸,大猪,并无分别。我的所为,只在学习来用自己精神,否认与猪同类。”

穿珠人打了医生一阵,看到医生头脸流血,毫不呻吟,询问医生:“傻子,你有甚话说,只管说来。”

医生说:

“没有话说,说即更傻。只请不要单打头部。我这肩背各处,似乎比头稍稍结实,若不愿意一下把我打死,必须拷出结果,请打肩背。若这种行为,不至于使你疲倦,一两天内,你那宝珠仍然可望归回。”

穿珠人以为这医生倔强异常,直到这时,还说,就大声辱骂“不用多说空话,装傻装疯,以为因此一来就可让你逃走!”于是重新把手脚缚定于屋柱上,加倍鞭打。并且用绳急绞,因此这医生到后鼻孔口中,皆直喷血。

那时那只白鹅,见地下有血,各处流动,就来吃血,穿珠人把鹅嗾去,不久又复走来。引起瞋忿,就一鞭一脚,把鹅即刻打死。

医生听鹅在地下扑翅声音,眼睛不能看见,就问穿珠人道:“我的朋友,你那白鹅,如今是死是活?”

穿珠人闷气在心,盛气而说:

“我鹅死活,不关你事。”

医生极力把眼睁开,见白鹅业已死去,就长叹了好些次数,悲泣不已,独自语言:“担心你受苦,我为你牺牲,若早知你因此死去,也许我早说,主人为爱你,反不至于死去!”

穿珠人见状希奇,不知原因,就问医生:“这鹅同你非亲非戚,它死同你有甚关系?自己挨打,不知痛苦,一只小鹅,使你伤心到这样子!”

医生说:

“我本为它牺牲,训练自己,想不到为它牺牲,反使它因此早死。我的行为稍稍奇特,因为我有理想。所想的好,做到的坏,愿心不满,所以极不快乐!”

穿珠人说:

“你想什么,你愿什么?”

医生就告这穿珠人一切事情经过。

那时穿珠人将信将疑,赶忙把鹅腹用刀剖开,就在白鹅嗉囊里,掏出那颗大珠。因鹅吃下不少鲜血,珠浴血中,红如血玉。穿珠人见到宝珠以后,想起医生行为,以及自己行为,就大声哭泣,爬伏医生脚下,向医生作种种忏悔,不知休止。

医生那时已证明牺牲的美丽处,不用穿珠人说话忏悔,也能原谅那种愚蠢卤莽行为,只十分客气同穿珠人说:“一切过去,不必算数。劳驾老兄,替我把绳子解解,你这绳子缚得太紧太久了,我脚发木。让我坐坐,稍稍休息,喝杯热水,不会妨碍你工作吗?”

这医生这样训练自己,方法倒不很坏。因这次牺牲,他自己也才认识自己生命的价值。因这个故事,所以说这故事的那一位,否认人家对医生的指摘,证明医生中有这样一个人,作过了这样一件事。且说,世界上只要有这样一个医生,也就可以把一切医生罪过赎去了。

这医生大家都承认他可爱,他可爱处,显然是他体念真理的精神。

为张家小五辑自《大庄严论》

九三二年十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