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渐渐儿散尽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我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出来,也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说说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的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份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降服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都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依旧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个聪敏不凡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和盗贼,既然这两种人全得在女人面前低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xx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因为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那国家所有臣民,也同现在这世界上许多国中作臣民的一般,由于精神方面缺少一种名为“骨气”的成分,对主子的方法,按照习惯,皆认为各有随事阿谀的义务。各人得注意主上意思所在,常常捧场叫好。那国王既然并不想作凯撒,也不想作成吉思汗,为了不应戳穿这国王的糊涂自信,因此每次见国王对镜自照时,在朝众人,就异口同声承认国王美观,于世界中,应当占一席,且用这类阿谀,换取赏赐无数。

这国王既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有一天从别处贡来一头白色鹦鹉。这明慧乖巧禽鸟,能说七十二种方国语言,记忆中保留了三千五百个希奇故事,见多识广,博学有才,得过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五个国王宫廷中作过上等清客。这鹦鹉未来之前,早就知道了国王脾气,一见国王,便故意表示异常惊讶,异常惶恐。国王还以为它初来宫廷,当然不大习惯,就极力安慰它,告它不要害怕。以为如今来到宫廷,尽可自由方便,不会使它感受拘束。且因为明白这鹦鹉极懂人性,就问它吃惊理由,究为何事。

那鹦鹉熟视国王许久,方说出它的巧妙奉承:“我见过无数贵人,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国王,能比陛下像貌更美丽动人。所以一见陛下,不觉踧踖失仪。”

那国王笑着说:

“美丽使人倾心,固属自然,但阁下经验阅历,世所希有,难道也为我的仪表感到迷惑吗?”

鹦鹉明白计已得售,就说:

“在日光下头,无人眼睛不感到眩瞀。陛下美丽,同这一样。”

国王早已听说这鹦鹉见多识广,非同小可,在外国时已极出名,如今还为自己美丽所征服,故异常快乐。且以为鹦鹉应对审详,辞采温雅,即刻就对这个善于说谎的白鸟,厚有赏赐,且款待优渥,如礼大宾。

宫中女人,则因为聪明禽鸟,善说故事,且知道什么样子女人欢喜什么种类故事,便也对这鹦鹉,十分欢迎。国王每天指派一个宫女,照料这只鹦鹉,每个宫女,皆乐于得到这件差事。

有一天国王午睡未醒,侍候鹦鹉的宫女,恰恰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子,就在廊下同鹦鹉闲谈。这韶年稚齿的宫女,还不明白人间男女恋爱是些什么,就请它说个关于男女的故事听听。这鹦鹉懂得到这宫女所欢喜的正是些什么,就轻轻的为宫人说红叶题诗的故事。又说红叶题诗的故事虽美,已过了时,最合时的应当是那用金像银像找寻情人的故事。说这故事时,它告给这个宫女,那两人如何美丽,如何年青,真算得这世界上顶幸福的人。说故事时,宫女同鹦鹉皆当作国王正在午睡,不会醒觉,并且话语又说得极轻,以为绝不会为国王听去。谁知道这个国王,每天午睡,并非当真去睡,就为的是每天可以偷听鹦鹉说的故事。原来他的睡眠是故意装成的。如今听鹦鹉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子,比他美丽,比他幸福,不觉妒心顿生,十分难受。

当时他不作,到第二天早朝时,这国王就询问殿前各位大臣:“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顶美丽的男子?”

大臣皆照往常那种态度,恭恭敬敬的回答:“陛下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国王回头又问鹦鹉如前,鹦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那个时节,国王手中正拿得有一面极贵重的青铜铸成嵌满宝石的镜子,气得手直抖,把镜子奋力向阶石上摔碎以后,就指定两边大臣大骂:“你们全是一群骗子,一群混蛋!你们好好说来,我究竟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各说实话。若不说句诚实话语,我即刻割了你们的头颅悬到旗杆上去。”

朝臣眼见情形不妙,皆吓坏了,事情来得过于突兀,不知如何奏答。若再说谎,保不定头颅就得割下;若不说谎,则过去所说谎话,如何自圆其说?故一时皆楞呆,不知如何是好。

国王怒气冲冲的对鹦鹉说:

“你说实话。不说实后,你就也是一个骗子,我派人扯去你的毛羽,把你烤吃。”

那鹦鹉明白国王生气理由,必是昨天已把它向宫女所说金像银像故事听去。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方可使这国王和平,救出众人,救出自己。就从从容容答复国王道:“陛下平时只问我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王?’众人皆说是。照约翰。傩喜博士逻辑学的方法说来,众人毫无罪过。照我看来,世界国王,为数不多,陛下的确可说是这世界上最体面漂亮的国王。虽在另一地方,还有一个平民,也很美丽,但这人只是一个平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至于陛下若因这事便想把小臣烤吃,那真三生有幸,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国王应当找寻别的理由,不要以为由于这种罪过,使史官记载,不好下笔。”

国王由于平生骄傲,忽被中伤,原本十分愤怒,真想把身边这一群混蛋全体杀头。这时一听这只聪明鹦鹉解释,且引出学者名言为证,国王虽不明白约翰。傩喜博士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鹦鹉言之成理,也就释然于怀,不再介意了。

到后他向鹦鹉问明白那年青美丽平民的住处,他就派遣了一个使臣,带了手草谕旨,即刻把那年青人召来见面。

使臣骑了日行六百里的驿马,赶到年青人家中,宣告国王的圣旨,把年青人请去。年青人离开他那体面夫人时,因为新婚远离,互相眷恋,难于分别,夫人再三嘱咐即早归家,免得挂念。且说,若不相信她的爱情,请他把门锁好,钥匙带走,回来时节再开那门。这年青人既然爱情浓厚,当然不会对于他的夫人有何相信不过处。年青人走到半路时,心想国王见召,必以为他聪明有才,请去商量国事,方记起临走过于匆忙,所有著作,也忘了带在身边,故同使臣商量妥当,赶忙回家取书。回到家中,却眼见那个貌美夫人,正同一个恋人骑马出游。年青人忿怒悒郁,无可自解,故抵国王都城时,业已憔悴消瘦,非复平时可比。使臣以为必是路上过于劳顿,象这样子,不大好见国王,故把这年青人,安置到本国迎宾馆里,让他休息三天,再去报到。

那年青人住处比邻,就是国王养马的御厩。初到那天晚上,听到隔壁有个女人同那马夫头子说话,马夫问那女人“怎么今天你又可以出来?”女人就说,“国王因为等候一个远客,独自在外住宿,故可悄悄出来相会。”再听一阵,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与马夫说话的,正是一国之尊的王后。年青人心中思量:“一国王后,当国王给她一种方便机会时,她还利用机会,同一马夫恋爱,何况我的妻子?”因此心中一腔闷气,即刻不知去处,心胸既廓然无复滞积,休息三天以后,额头放光,脸色红润,神彩隽逸,更倍往昔。

进见国王时,国王业已听说年青人路途劳顿,萎靡不振,谁知一见颜色,精神焕,不可仿佛。国王惊讶之至,就问年青人究因何事,忽然憔悴,又因何事,忽然充腴。年青人不想隐瞒国王,便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国王。

国王听说,心想:“我们两人那么有权有势,多财多貌,自己女子还不能够信托,何况他人?”但又想:“这世界上作女子的,既皆那么不可信托,何以许多动人诗歌,又皆特为女子而起?因此看来,则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肯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或者另外一个阶级,另外一种女人,还值得人类讴歌值得人类崇拜?”为了这点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人就互相商量了一个办法,相约离开王位与财富,共同到这个宽广的世界上各处去旅行,旅行的目的,就只是到地面上去寻觅“女人被尊敬的真正理由”。

他们寻觅的结果如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虽然听人说到一个扇陀故事,已经明白女人的魔力,大半由于上帝所赋予的那一分自然长处。但这个世界,除生理方面,女人可以使一个候补仙人糊涂以外,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种长处别样好处存在?他们相信必定还有一种东西存在,所以他们仍然还在继续旅行,寻觅那点真理。

这两个人是谁?不必说明,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当两人把故事说到末了时,并无一人追究这故事的来源。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杂比喻经》

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