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玮想都不想的摇了摇头:“不了,今天和王老通了电话,我这几天会去找他。把已经整理出的一部分讲稿给他看看,我怕来不及。”

陆少俭缓了缓表情,让他进来,看了看名单,又递给他一本杂志:“去联系下。看看能不能上。”

烽火战乱、义气戎马的时代过去了,看透了世事的老人们也沉静下来,写书育人,余生平静。

她继续,语气不温不火:“师兄,我同事出差给我带了些虫草,我炖了一锅全鸭汤。一个人吃不下,拿点给你吧。”

她终于记起来是怎么回事——可如今他又这么光明正大的坐在自己屋子里——只能皱了皱眉,又看了看他,叹气说:“算了,反正和你吵架那么多次,我也不姓黎很多次了。”

护士很快赶过来,叮嘱她:“一个人来就不要打瞌睡了。”

忆玮依然在手忙脚乱的擤鼻涕,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可实际上,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了那个叫人措手不及的秋天。

忆玮实事求是的说:“李先生的一些观点,如今看来,过于保守和拘泥于他以往的思维了。如果说是法制和民主,国内治学最好的,还是……”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尴尬的笑笑。

已经是草长莺飞的春天了,可是夜里落起雨来,风还是凉凉的直往脖子里钻。所谓的“人在风雨飘摇”之中,真是贴切。唯有一条又薄又软的披肩多少遮了些风寒。

陆少俭不去理她讽刺的意思,倒是有些高兴:“呦,想我了啊?”

她这样对酒味敏感的人,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虽然眼神一如既往的很清醒,连脸色都很是如常,可酒气不会骗人,他就是有些醉了。忆玮常常怀疑他喝的是渗了薄荷汁的酒。一般人喝了酒,喷出的气息燥热灼人,他却偏偏清沁冰凉,犹如盛夏的时节,手中握了一杯冰啤,指间滴滴淌下了露水。

忆玮点点头,看到横杆又降了些,问他:“你跳完了?”

忆玮一提这个就眉飞色舞:“陆少俭,黄伯伯简直神了啊。他来针灸了一个疗程,我现在好像完全没事了啊!”

她难得还很清醒:“医生不是说这是正常的么?被压迫到了神经啊。我刚才开了会电脑……”

李泽雯是她原本金融系的同学,大一的时候成绩还不如她。其实那一届的同学中,最后都签得很不错,个个都是社会英,不像她,真的应了系主任的话,一再的滞销。

忆玮忍着疼退回屋里,走路都觉得带动了腰椎,一连串的酸溜劲儿,几乎想要吐出来。她拿了电话,拨给浅容。

靳知远忍不住浅笑,却不说破,替她点了爱吃的:“快吃。”

忆玮的妈妈是小学老师,从小就特能教育人。刚刚退休,就发挥余热去了社区办的假期学生托管所。老爸边开车,边满意的点头,忆玮就偷偷的捂嘴笑。其实心里也松口气,老妈不在家,就终于没有人在耳边碎烦自己了。

随手打开电视,窝在沙发里,又抱了仅存的一盒薯片,这才看到了国际新闻。

陆少俭的笑容古怪,水晶灯的光彩汇聚在他的眸子中,奇异的聚焦在很小的一点上,再反出细细一束光芒。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向着侍者:“买单。”

其实自己每次的心软,都会想起以往的画面,甜蜜、酸涩,就像果汁一样。大概也只有他见过她那副样子,醉了酒,倒在自己身边,就是执拗的拽住自己的胳膊不让走。他稍微挪了挪身体,她就不依不挠的缠上来,在学校外的旅馆里,就这样用别扭的姿势过了一晚。

他曾经试图把一个靠枕塞在她怀里,然而向来迟钝的黎忆玮难得敏感了一次,毫不犹豫的撇开那个赝品,满足的靠在他的肩侧,气息温热,也不觉得他的毛衣扎人。他只能任劳任怨,整整一个晚上,被她压住半边身子,连指尖都麻木起来。而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自己手上一用力,就半趴在自己前,乖巧的像是小小的宠物。

最气人的却是早上醒来,昨晚那样静谧美好,又被怀里小女生怒吼打破:“明明两张床,你非要和我挤一张么?”他哭笑不得,连解释都放弃,无奈的承认自己占她便宜的事实。

这些过往都已经附上了淡淡的历史尘埃,他们的现状,也只能让自己在争执之后,再去回忆这些美好了。陆少俭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漫无目的的看着一排排的书,连目光的焦距都不知道停留在何处。

忆玮颈椎病发作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的参观过这个书房的藏书,然后不时的惊叹出声:“哇,你也买了这本书?”然后很肯定的说:“谁替你设计的这书房室内装饰啊?真不错,还晓得拿书当装饰。”

自己则嘴角带着微笑,听着她的评价,然后把她拖走:“你现在最好不要看书,也不要上网。”

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捧着政治史、思想史这些书,看得兴致盎然。是啊,如果对她说,仅仅是因为她说了一句“我们沟通有障碍,有代沟”,就去买了那些书来看,是不是真的很傻?于是为了这些付出换来的“恶心”和“驯服”而一时气得说不上话来,失去理智的选择了另一条尝试的道路。现在,似乎一切又重新踏上了原来的轨道,原本就已经失去了缰绳的感情,他到底还能不能再次掌控?

恰好有阳光从窗外进来,或者是因为刺目,或者只是因为头疼,他无意识的的捂住了眼睛,指尖轻轻勾着的一枚小小的钥匙,叮咚一声掉在了桌上。

黎忆玮在办公室收到一大束黄玫瑰的时候,终于在这个波澜不惊的编辑室引起了轻松的下午茶话题。有阿姨级别的编辑很有经验的说:“小黎啊,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她一惊,顺口问了句:“什么?”

“黄玫瑰,表示道歉啊。”

花香明明不是郁馥逼人那种,她却硬生生的打了个喷嚏。手一抖,花里夹着的信封就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一拆,一个小小的钥匙。忆玮抿着唇,一声不吭的抓在手心里,望着那一大捧花出神。

她简直想象得到他那一副神气,半眯着眼睛,高深莫测的样子,又像冷嘲热讽着什么。可是这次,陆少俭是什么意思,她却真的是一头雾水了。现在终于把偷偷配的钥匙还给自己了——不是早就一刀两断了么!早干嘛去了!

同事又拍拍她肩膀:“小黎,男朋友肯道歉就各退一步吧?看你,眼睛都是肿的,昨晚没睡好吧?”

忆玮苦笑。她能睡好么?她大半夜的还要打扫房间、拖地,最后躺到床上,又开始失眠,翻来覆去觉得可恨。那两个人倒像是串通好了,给自己下马威似的。自己一生气,用被子蒙了头,半睡半醒间,还是觉得气闷。于是好几次惊醒过来,一大早就起床来上班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老林隔了半个办公室喊她:“小黎,你不是要出去吗?顺便帮我带点东西去嘉业吧?”

她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向来在办公室人缘很好,可是这次,却难得犹豫了一下,想要拒绝。老林有些愁眉苦脸的,原来是小女儿生了病,急着要去看护。于是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反正就是把东西搁在总台,忆玮取过了东西,准备出门。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温暖了,她用最快的速度进了大厅,又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进出的人们无不衣冠楚楚,像是城市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放下东西,礼貌的对接待小姐说了句谢谢,她转过身,看见不远处某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真是狭路相逢,黎忆玮心里不断的叫苦,一直在“装作不认识”和“若无其事打招呼”中犹豫。可是偏偏脚步停不下来,于是反倒刻意扬起了脸,带了几丝恬淡微笑,将偶遇进行到底。

越走越近,终于在面对面的时候,他先停了下来,语气很平淡:“收到花了么?”

黎忆玮难得矜持的点点头,又拿捏不准语气,只能生硬的说了句“恩”。

陆少俭两只手半在口袋中,微微俯身看着她,忽然一笑:“昨晚没睡好吧?眼睛肿成这样。”

一旁有人经过,看见他都笑着打招呼,再顺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忆玮。这让她很有些尴尬,虽然不想多呆,可是还是忍不住心底的火气,于是直愣愣的对着他说:“你才没睡好吧?”说完闪开身子就想走人。

陆少俭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倒是快了一拍,一把拖住了她:“这么急干什么?我送你走。”然后才像是察觉出了她那句话的含义,不由抿了抿唇,不过似乎也没有不悦,并没有细问下去。

她悄悄挣了挣,挣不开:“哎,真的不用了。我这就下班了,你忙你的吧。”

这两个人执拗起来,一般也要分场合地点,才能决出输赢。比如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女方可以把男方气到拂袖而去。而要是在公共场合,就像黎忆玮认定的,陆少俭的脸皮比较厚,可以做到旁若无人,所以自己吃亏比较多。

她只能笑靥如花,压低了声音:“你放手。我求你送我,行不?”

他这才表现得像是绅士模样,松了松手上的力道,走在了她身边。

上了车又问她:“你要回家?”

她是不敢再让他送自己回家了,不自觉的一只手抚了唇,像是在努力思考:“不是……你送我到……”

他还没发动车子,半偏了头看着她,没来由的一阵恼怒,伸出手去,把她的手从唇边拍了下来。他手劲不大,可是清清脆脆的一记声响,忆玮被吓了一跳,楞楞的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冷了眉眼。

陆少俭双手扶在了方向盘上,一边倒车,一边冷冷的问她:“你跟着谁学的?”

她不吭气,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向老大学来的。大概是老费的气场有些强,每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会让人注意到,若有所思,英俊内敛。不过她倒不知道,身边的男人还能敏感到了这个样子。

陆少俭深呼吸,转过了脸不再看她,又问了一遍:“到哪里?”

忆玮随口报了家附近超市的名字,就直直坐着,也不说话了。

有些尴尬,她总是时不时想起,身边这个人如今正经有了女朋友,这样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于是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有了解脱的轻松感。

是老爸打来的。像是为了给她惊喜,电话那头老人家有几分得意,原来特意请了假出来,说是要和宝贝女儿一起过端午节。还说黎妈妈已经包好了各色馅儿的粽子,就等着过几天一家团聚。

她乐得合不拢嘴,一连确认了好几遍:“你们什么时候到?”一遍遍得到肯定的答案,才挂了电话。

车子停下等红灯,陆少俭漫不经心的问她:“你爸妈要来看你?”

这个灰蒙蒙的城市像是绽开了彩虹,心里埋着再多的荆棘和不满,此刻忆玮的心情明媚灿烂:“对啊。改天请你吃我妈裹得粽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