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把这《西昆酬唱集》给我抄一遍便罢了。早上试你的才思,倒是可以。你若抄了一遍会给我讲,为师便把这诗赋跳了去给你们讲经义。”

叫王德出去吩咐人打水洗脸,自己穿上外衣,手拿那谕,心思却不在那谕上。自打元旦那日回得宫来,总觉得有什么顾虑存在心里头,一时想不起,模糊觉得路上丢了东西一般。细细将那日回来的路途回想一遍,猛然一拍头,是了,顾虑在黄大夫身上。再加之那日黄先生与娘看病时的言语……人徙猛地从床上站起,险些将进屋的翠儿撞倒。慌忙去扶,翠儿附在她臂上,小声说道:“奴家无碍。奴家是来告诉六殿下,水在外面。”人徙把她扶端正,见她仍不抬头,似有未了之意,“有句话想问爷,爷别骂我。”

人徙将身子靠了椅子,将手指放到嘴上道:“嘘。有事你不懂。我刚给你的钱啊珠子啊,恐还没使的吧?过会不行我放你工夫,你买点东西回家看你爹去。”

“陛下有诏曰:赏六一宫人徙皇子锦缎黄纱白衫冕服一套,白玉冠一顶,皂文靴一双,双福玉佩一块,皇子令牌一块。珍珠六串,白银一百两,器玩若干。”那内官高声念道,念毕弯腰对人徙接着道:“陛下有话,说要您早早穿戴了去崇政殿见他。”

费长山猛然一怔,半晌大笑道:“爷别逗了,这是您的寝宫!我的殿下!刚我使颜色,是叫你别丢丑,像个爷的样子!刚来的下人,你若一开始就没颜面,那以后可不好使!”

“陛下都忘了。还是让我告诉陛下罢!”孙氏一拍大腿道,“想是陛下也忘了,你去撷芳楼时,带走了我的当时还在太医院当学徒的远房侄子印中?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去听你的房。结果听得你打碎了汤药碗,那女子喝不得药,最终怀了你的孩子。我信佛,信缘。想着若是皇上认不出来,便罢了,我留这孩子做个伴。若认得,那便是佛祖的意愿。”

“臣不敢。”王黼忙道。

“先生您不必自称小的,我应该是小的才对罢?而且先生若不问,我倒过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说是为了——”“您不必说了,我已了了。还请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还下着雪呢。”

徽宗那气已去了七八分了,见有人揽差使,自然遂了王黼心意,叫他着手去办。

童贯未曾听完,便惊得脸色白,又是怕,又是气。思考了片刻又问道:“那什么告你的人,也都是假的了?”

童贯忙施了一个理回道:“陛下宽恕,臣只是初听此事,吓了一跳,因没做过这样事,一时想不明白,才回话迟了。陛下放心,定是小人诬陷无疑,请陛下请刑部明查,臣既混在里面,便不插手此事,以避嫌疑。只是如此小事,该下面各自审理,理清方可禀告陛下,如今只一个状子就来打扰陛下的心绪,实为不该。臣奏请皇上也查明此事。”

曹辅听了忙拉了人徙跪地谢恩,徽宗看也不看,命人把那画儿还了他两个,便顾自饮酒赏花。曹辅见皇上也是忘了那石头的事,也不重提,拉着人徙站起来,一捏他的手腕便走。人徙还似没反应过来般,见曹辅并另一个随从已走出五步远,才急急跟上。

“实不相瞒,过几天乃是小姐生辰,本想送些新鲜玩意与她,可那孩子刁钻古怪,心事难猜,以往总不合她的意。那日得了你那画,她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拿着描摹。我便有了一个主意,希望你作幅画与她,具体画些什么,箱子里有一封信,写得甚清楚。”不等人徙接口,便又从身上解了一个布包放到他面前,“这是5oo文,先做你日常的使用,等画完了我满意,还有5oo文与你。这些画画的东西用不完,你都留下。”

且说书房内,曹辅不停地踱着步,曹绅喝了一口茶,想坐又不敢坐,只得站了,低着头问父亲道:“这要如何?即便不是咱们家的相交,父亲恐也焦心。儿子最了解父亲的为人。”

曹启怎会不知这撷芳楼?是全京城最有名的青楼,群芳云集,百鸟争凤,京城才貌具佳的风流女子有一大部分皆由此地出名,引得各路才子侠客常眷于此,听说就连当今圣上,也极喜欢流连此楼。当时从小姐口里听得路线的时候,曹启就暗忖是此地,只是不敢当面回明老爷,只说已明地点,胡乱搪塞个地方急急出门。

这九重殿乃是赵氏祖祠,以太祖的别名“九重”命名,赵氏各朝各代均列牌位于此,配以画像,庄严肃穆。

此时九重殿前的大道上,香烟缭绕,香炉鳞立。众朝臣分两拨立于大道两旁,宋徽宗赵佶率领众妃子,皇子皇女缓缓进入大殿。大队经过时,众臣皆低头屏息,整个殿前一地的人,却鸦雀无闻。

陛下着方心曲领绛纱袍、蔽膝、通天冠、黑舄,腰束金玉大带。惠恭皇后王氏戴龙凤珠翠冠,着深清色祭祀朝服,上缀五彩翟纹。除太子赵桓着与陛下相似的绛纱太子服以外,其余皇子公主皆大典礼服,妃子皆祭祀大妆,整个队伍金碧辉煌,不能胜记。

人徙缓步走在队伍中,已把庄严之心丢了大半。方才列队之时,瞥见陈忆翩翩立于众妃子之中,满脸冷色,大妆也是冷艳非凡,与众人温香软玉截然不同,越显出来了。人徙惊于她的特别,怔怔看了几眼。陈忆觉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人徙心登时灰了一半,仍不解这是为何,因此全无祭拜宗祠的虔心了。

片刻已到殿内,皇上接了王黼递来的一支手腕粗的旃檀香,点燃后向太租牌位跪下。身后众人皆跪,殿外众臣也无声跪了一地。众人随着陛下三叩之后立起,由太子赵桓手持三支都梁香带领陛下和众人将众牌位一一拜过。整个过程咳嗽声都不闻,只听得木鱼声。人徙望着那肃穆的太宗像,心中静了几分,恭敬叩下头去。

少顷,叩拜结束,陛下带领众人来到九重殿外空地上观看道师驱魔法事。闹哄哄舞了一个时辰,到处都是香火气,烟雾缭绕。接近午时,众人随皇上到大庆殿前领宴。

大庆殿门前一片空地,皆摆了大圆桌,酒菜果馔遍布。最靠近大殿门前,临时抬了个戏台来,预备宴上年戏。

半个时辰才将座位安排完毕,太子代祝了新年酒辞,众人吃喝起来。席间各出表演年戏轮番上演,热闹非凡,人徙渐渐将陈忆抛至脑后,认真地看起歌舞来。正在有趣时,一出戏终,几声拨弦声起,顿将热闹驱散,优美之感渐起。

几位宫女模样的女人皆施粉黛,笑意吟吟,手抚竖琴,端坐竹椅。丝竹之声也从各处渐起,一时众人皆不出声欣赏这悦耳之乐,有人甚至低头沉醉,人徙则直直盯着那中间抚琴的女子。

陈忆陈娘娘。人徙差点脱口而出,一瞬便看住了。

这与她不奏琴时截然不同。平时冷若冰霜,近日待她更是如添了几层冰般。而此时却因要演奏的缘故,跟随丝乐或喜或悲,或面容平静或感情流露,肤如凝脂,唇若丹朱,眼波流转,嘴角含情。但与其他女子不甚相同,坐在那里仿佛定定地生了根,气势非凡,毫无柔软纤细的姿态。一种别样的风情完全盏露在众人面前,光彩夺人。

人徙紧紧盯着陈娘娘,心上像吊了一个大梨子。这是为何?往日看她,虽说大了自己几岁,总把她看做朋友般小姐姐般,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一类人。于是陈忆化不化妆,穿不穿漂亮衣服,她都不甚在意过。也正因为陈忆很少化妆,在她面前无拘束,她才忽略了一个看似不用在意的事实。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美丽吸引人的女人。

在楼里时,见的最多的便是女人。但终究与自己无关,就像隔台看漂亮的戏子,偶尔经过的白净姑娘,虽说好看,但看过便忘,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这不但是因为自己从不把她们划进自己可以爱慕的对象的地盘内,而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正想到矛盾处,舞台上的陈忆不期然望见了那双盯着她呆看的眼睛,不示弱般与其对视起来,目光相撞,人徙心中一热,如入熔炉。那双眼睛包含着不屑与冷漠,却满是美丽的威严,人徙只觉自己被那目光定住,动弹不得。

人徙使劲低了头,眨了眨眼,想把一些让人心热的感觉抛出去。可漂亮就是漂亮,看着她入迷演奏的样子,只觉得心上畅快,心头温热。虽说她现在不理自己,看着她光彩照人的样子,也打心里为她高兴。这样想着,仰头喝了一盅酒。

直到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玉牒所派了人来回话说‘请六殿下到玉牒所参与入牒仪式’,人徙站起来要走,一叠声叫木格。一桌的九皇子赵构直拿指头戳她的额头道:“六哥舌头都大了,还乱喊。可是叫你的下人?可没在这地方儿!六爷回宫叫去。”虽说是取笑,还是扶她坐下,命人去六一宫传话。不多时曹绅急急忙忙跑来,一看人徙醉成那个样儿,直摇头。

“我的小爷!您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好好的喝了多少?这要怎么去玉牒所?”曹绅又急又气,想搀回去给她醒醒酒,又怕去晚了玉牒所不像话。

“他半中间喝起来了,我当是喝两杯玩儿,也没在意,没想到一结束看他喝得像个小娘子了。”赵构嘻嘻笑着,“不妨事,睡一觉就好了。可把他这斗篷披上,着了风不好了。”说着也去了。

曹绅不知如何是好,把斗篷给她系上。人徙站起来摇摇晃晃,口内直说“我要到琉璃宫去”,直惊得曹绅去掩她的口,勉强扶她到河边叫她洗洗脸,冷水一激,才清醒些许,问了玉牒所的位置,主仆两人慢慢挪了过去。

进了玉牒所的朱红木门,曹绅将她冠整了一整,又拉一拉衣服,好生叫她清醒些,才去通报。不多时玉牒所的小官将迷糊着的人徙请进殿去,立于大堂一张檀香木桌前。半天无人言语,人徙直觉感到有人在看她,那目光持续了片刻,才有声音道:

“哎哟,这六殿下是怎么着了?满面□,想是宴上的酒比外面的好喝。”

人徙一抬头,见一个人着二品官服,浓眉大眼,颇有风姿,笑嘻嘻看着她,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是何人。遂打起精神回道:“可是牒官大人?”

那人笑道:“六爷果真是醉了。听梁大人说你伶俐得很,怎么还不认得本官?本官是御史中丞王黼,因史官大人有要事在身,本官特来替他办你入牒一事。”

人徙听他那腔调,透着不善意,使劲摇了摇头,集中注意力盯着王黼的眼睛道:“王大人是御史中丞,按道理说跟这玉牒所的史官及其职务毫无关系,陛下怎么会派你来办我入牒一事?”

王黼笑容收了一收,略为迟疑道:“本官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也是翰林学士,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多余的话不多说,六爷快快将生辰、籍贯等履历报来。”

人徙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报道:“人徙,无字,生于崇宁三年的八月,京中人……母,秋兰,京中、京中撷芳楼小姐——”“六殿下且慢,殿下按照这个顺序来:名,字,男子,生辰等等。”王黼打断她道。

人徙随即接着他的话重说一遍道:“人徙,无字,男,男子……”说到此舌头打了结般,脸涨得通红。王黼直勾勾紧盯着她的脸,更使她骤然紧张,酒精使她身体热,越慌起来。王黼颇有意思般盯着她,拈着胡子道:“六殿下怎么不说了?”

“男,男子,京中人……”人徙只得低下头去继续说道,紧闭了眼,汗湿了额头。

王黼仔细地看着她,颇玩味地用手指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六爷热到如此地步,还穿着这劳什子做什么?不如脱了罢。”说着将人徙一拉,一解颈间黄绳,大红毡披风落了地。人徙反应不过来,王黼已将其腰间玉带使劲一扯,宽大的礼服遂开了来,露出白色的中衣。人徙大惊,酒醒了一半,护住衣服道:“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王黼不理会,伸手拧她颈间纽扣。正在慌时,曹绅慌张跑进来道:“殿下仪式还未完?小的给您请的太医到宫了。”

人徙摸不住头脑,见曹绅满面慌张给她使眼色,遂勉强平静下来。王黼见有人来,停手问道:“什么太医?”

曹绅鞠躬回道:“回大人,六殿下早起就汗,应该是着了风寒。因急着去参加盛典,就没请得医生。现在好容易得了闲,小的就去请了太医,要看看六殿下。可这是要如何?您看殿下的汗,怕是病重了,您脱他的衣服作何?要是病更重了,小的可说是大人的干系。”

王黼看看人徙满面通红作火烧,迟疑片刻,自己笑着摇了摇头,便说:“这脱衣服自然是有原因。当下不便说,先录了玉牒罢。”

人徙听得,心下直松了一大口气,险些睡倒。正穿外袍准备赶紧完了事,那王黼突然一伸手,将人徙中衣下摆露出的一条东西使劲一抽,举在眼前笑呵呵道:“殿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