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抬头看着她,十分诧异,又不敢相违,只得楼下站着。费长山一个小跑上了楼,见人徙站在内室雕花大床边出神,便走至跟前轻声道:“爷还挺像,只说话还是漏了底了。叫小的上来还用‘劳烦’?叫那王德还叫‘先生’?直呼名字罢了。”

“是的。陛下顾自看了良久,想必心中必有些浮动。”孙氏回道,“自打第一眼见她,我便觉得哪里见过,后来才想起,长的实在像陛下小时候。陛下见她时,想是她穿得过朴素,陛下又不在意,便疏忽了。今日我将陛下做端王时的王爷服命她穿上,果然陛下一见便看住了。陛下应记得,陛下被封端王时,正是十四岁,跟她现在差不多年纪。当时的陛下因为做了端王而高兴,还请画师画了像,陛下对那张画像可是十分喜欢呢。”

“胡说八道。我朝依辽国,两国和平已久,虽礼尚往来,终辽国乃弱小之国。而金长久与辽相仇,且民风强悍,国力富强。我朝若想壮大,应亲强抵弱,所以臣主张对金安抚,改善两国关系。”御史中丞王黼上前奏道。

印中怔了一怔,着实觉得这孩子病着的柔弱模样跟如今判若两人。随即又笑了笑将孙氏救她一事盘托出,只说孙氏出于善心,其他只字未提。“小的名叫印中,是孙奶奶的侍从。孙奶奶吩咐,还得先叫您公子。不光为了您自己。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您是罪上加罪。还是欺君之罪。”

“想来这礼物不是好收的。”徽宗自然又将气去了几分,微笑答应道,“这有何难。朕拜访过的臣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只怕朕去了,又有一个什么折子来说朕长短啊。”说完将曹辅那折子递与王黼看。

童贯长叹一声,道:“你且说说,你好好地在京里当铺当值,怎么跑到船上去了,还把人给打死?打死也罢了,竟说出我来,你可想活不想?”

于是这日早朝,皇上便将那状子掷与童贯看,连着近日些许柬他占人土地、抢人财产的折子一并拿出,直唬得童贯梁师成两位宦官心跳不止。个个心下乱想:近日应做得滴水不漏,一律定的在外不得做出抢人钱财占人便宜之事,圣上从不多想。再加上那付浅,早调了他别处做事去了,怎么又从船上下来,打死了人?心里乱得不堪,因不知事深处,恐圣上问及船队内幕,便又不能把这疑惑道出。

徽宗倒没想至如此,只一时惜才,意给他个打杂的徒弟来干,看看今后的展。可如今话已至此,只得道:“朕知道了。可是这工匠,无正式的考试,更何况朕只叫他做个徒弟,给画家们端茶倒水之人,也需应试?”环顾众人都面露为难之色,只得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办罢。”

人徙忙鞠了一个躬,欠身答道:“曹老爷抬举,本人休提贵,亦没有姓,‘人徙’二字乃是生母所赐,本人亦不知何意。今日来此,心下疑惑,还望老爷明讲。”

“我的画不能送,要买哦,你可有钱?”人徙眉毛一挑,把画藏于身后,心里偷笑。

那伙计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长了眼睛是做甚。于是慢条斯理地手一指,“您不会看,您不会比,那楼那么显眼地摆在那儿,有问我的当儿,您走了去会了娘娘了。”说完不理曹启径直去了。曹启眼望着伙计所指那高楼,心下尴尬。其实早就知道是那座楼,可偏偏心里存着个希望,希望小姐指的不是那里,可确认了下的确是那里。这要如何?心下烦闷,却又少不得提着灯向那昏暗中仍灯火通明的地方挪过去。

“回爷的话,琉璃宫离这不远,咱们可以绕道经过那里。爷有什么吩咐?”带路的一个小子机灵,听到人徙的问忙回道。

人徙忙停了脚步道:“我可以去一趟么?”

另一个小子慌忙行了个礼道:“回六殿下,那是陛下妃子的寝宫,没陛下的吩咐,您去了怎么说?”

人徙沉吟片刻道:“带路,我不进去就是。”

两侍从疑惑着前头带了路,不多时便到一座院子前,告诉人徙说到了。人徙抬头看了看,院门没锁,推门进去,空空的院子像自己的没整修的院子一样,守卫丫鬟侍从也一律不见,不由想起这陈妃独特的个性来,笑了笑走上台阶。一个丫鬟从角落转出,打量人徙一番道:“这位爷,我不曾见过您,主子昨夜喝多了酒,还在睡觉。”

人徙也不答话,四下打量片刻,将一个小锦袋往门前石灯一角上一挂,转身出了院门。俩小子仍前头带路。

等人徙入了禁中进了崇政殿时,天已亮堂起来了。一个内官请她入坐,说皇上正在更衣,片刻就来。人徙只得坐了,不由得紧张。四下张望间,见陛下雕花几案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诗经》,伸手拿了来翻阅,虽字念不全,意思也不甚明白,但久已没念书,不由读得津津有味,忘了身在何处。

“徙儿喜欢哪一?”一个缓慢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人徙抬头一看见是皇上,连忙扔了书便跪,皇上一把扶起道:“不必跪了,你这么入迷,想是爱念书。朕心甚慰,还以为你并不识字。”

人徙行了一个礼道:“娘从小教我念字。”说到娘,眼睛并不看陛下,嘴角也撇着。停了片刻,见陛下无言地看着自己,顿了顿勉强道,“孩…孩儿初来乍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陛下,恕徙儿无礼罢。”

“叫我爹爹便可。(北宋时皇子称皇上均和百姓一样叫爹爹)”皇上在软榻上坐了道,“六一宫住着还合适?朕叫你早到些,无非是嘱咐你一些礼节,辰时一到,一年一度的元旦朝会就要开始了。这可是宫中的大事。”

“陛下请慢。孩儿有事启禀陛下。”人徙突然笑起来,将旁边几案上的茶壶拿来倒了一碗茶,双手捧与皇上,身子也依在皇上的软榻扶手上。皇上见她一副乖巧模样,忙笑着接过茶来问她何事。人徙歪着身子含笑道:“孩儿淘气,偷听印中先生说话,他说到自古以来小姐儿若生了皇家的孩子的事,就拿自己手放在脖子上。孩儿愚钝,不知道那是何意。”

徽宗的手一抖,茶差点泼了出去。他转头惊讶地望着人徙,怔了半晌,才似有了然之意。放了茶碗也微笑道:“徙儿怕是听错了。不管那是何意,爹爹都不会伤害你娘的。你若是误会爹爹,那可就伤了爹爹的心了。”

人徙开心笑道:“那当然,孩儿就知道。孩儿刚看那《诗经》,里面有一句话孩儿很喜欢,便是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徽宗又是一怔,片刻之后三言两语将人徙打出去,坐在那里愣。一直等在门外的王黼望望人徙出去的背影行礼道:“臣刚闻得陛下得了新皇子,恭贺来迟,请陛下恕罪。”

“你哪是来迟?你是来早罢。朕谁都没说呢。”皇上习惯了风声传得快的宫中毛病,也甚为自得。

“刚那就怕是新的六皇子吧?听说名为徙字?臣看着他气定神闲,今后定大有作为。”王黼含笑奉承道。

徽宗听得这奉承话并无喜色,眉间却甚有忧虑。半晌才似是自言自语道:“作为?小小年纪便如此有心计,怕不是个省油的灯。刚进宫,便给朕来下马威。还是早早封出去了事。”

不多时已是这日辰时,宫中大庆殿前的门鼓连响,四方宫门大开,各路身着华服人群缓缓涌入,俱是各国使臣及其亲眷。大辽大使顶金冠,后檐尖长,如大莲叶,服紫窄袍,金蹀躞。副使展裹金带,形如汉服。夏国使副,皆金冠、短小样制服、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回纥皆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于阗人皆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并妻男同来,乘骆驼,毡兜铜铎。又有高丽与南番州使人,自是金锦华服,使人眼花缭乱。

人徙站在大庆殿门前广场的皇子队列里,只顾睁着眼乱瞧那些外国人,冷不防衣袖被人一拉,一个声音道:“脖子酸了不曾?还扭着瞧。”回头一看一个跟自己装束相似的皇子对着自己笑,觉得在哪见过,正要答言,那人“嘘”了一声:“六哥哥,我是构儿。书院见过的。陛下来了。”

人徙慌忙把头转到正中大路上,只见徽宗乘着金顶龙辇车驾远远过来,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守卫侍从,再后面,便是皇后嫔妃缓缓而行。及最后的内官拿着拂尘在大庆殿门前列了两排,人徙随队伍缓缓进了殿,随众皇子立于殿内两侧,一眼看见陛下两旁嫔妃队列里陈忆垂手站着,和众妃子不同,脸上似并无脂粉。正盯着她看,已没觉朝贡已开始。

大辽大使拜则立左足,跪右足,以两手着右肩为一拜,副使行汉礼。夏国使臣叉手展拜,执礼物进献。又有南蛮五姓潘,皆椎髻乌毡,并如僧人,礼拜入见。徽宗均赏了宋装锦袄之类。一时朝毕,使臣们与皇上叙了几句寒温,便自退两旁。整个大殿一地的人。

接下来的朝会颇为繁复,各部奏报年前的要事,各王各将领赏领罚,封王加爵。末了徽宗看了身旁的侍官一眼,那侍官便下去了。

片刻只见管事的朝官吩咐几个人抬了张案几在御座前,命人上了香,还将一个牌位恭敬地摆了上去,众人一见那牌位,都屏息低头,人徙还不解,犹自看着,片刻香气缭绕。旁边朝官队列里走出一人来,人徙见是李邦彦,顿时满脸嫌恶之色。只见李大人拿着鹅黄笺子,来到案几旁展开念道:

“陛下有诏曰:皇威齐天,祖恩蒙泽。朕年少时于凡尘遗落一子,幸得上天庇佑,重归皇宫。今日特于元旦大典之时,追…追认人徙公子为六皇子,国姓赵,一切用度与原六子杞同等。宣和二年元旦昭示。”李邦彦大声念完,额头上的一滴汗落进了眼睛里,使劲眯了眯,才记起最后的话道:“请六皇子人徙上前叩拜太祖,另择黄道吉日玉牒所更改玉牒。”

人徙的名字一喊出,一片哗声,姘妃队列里的陈忆更是惊讶地瞪着已慌忙跪在案几前的人徙,先前只听说过这个帮自己糊风筝的小孩叫什么徙,没想到居然是他。仔细看时,那低着的脑袋分外像,够了够身子看那伏在地上的双手,白净修长,真的是那双灵活的双手,不由得欣喜非常。

人徙按礼叩拜太宗之时,惊讶之人不止一二。李邦彦颤抖着声音,慢慢吩咐人徙行礼,心下已乱成一团乱麻。心下乱想:怎么是这个被自己虐待过的孩子?居然是六皇子?还好自己够镇静,否则那诏便念得露出马脚。好在皇上应该没有觉自己所干之事,否则就不会让自己来做这朝会的押班。可天长日久,必有事破之时。皇上认了新的儿子,怎么自己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想到此,瞥了一眼王黼,不瞥不要紧,一瞥便气得七窍生烟。那王黼正含笑看着自己的黄脸点头儿,满脸得意之色。想是他那边早了了,把自己的探子封得死死的!只怕自己虐待孩子一事,他也知道。越想越紧张,汗已湿透了衣背。

梁师成毕竟也与虐待人徙脱不了干系,但只是脸色变了片刻,便恢复自然。他冷冷看着人徙三拜九叩毕,对着满朝文武行礼,接了陛下的诏。就在此时,李邦彦上前一步奏道:“臣有事要奏。虽陛下已认这公子为血脉,但没有证据恐怕难以服人啊。”

徽宗皱了眉回道:“他有朕的信物,朕已确认毕,不要再质疑了。”

李邦彦一时无法言语,只听得人徙笑道:“李大人多虑了,我有陛下给的金锁为证。另外,我在李大人跟前儿上次磕那一个跟头伤,现在已好了,请李大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