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李仁奏道。

人徙解了中衣,勾了嘴角也笑道:“身上的伤都被抹了药,更何况这布——”轻拍胸前,“已换了新的,再加上你身上都是药味,长得也像大夫。既知了我的底细,便把那公子去了罢。你可跟我讲讲,那孙奶奶,怎么会救了我?”

王黼抬头笑道:“皇上这么尊贵的人,心事一有自然是传得快。只是臣故意不曾带来,想请皇上闲时到寒舍一趟亲取,也算我祖上有光。”

付浅捡起那纸一看,见是一张告他大爷的状子,顿时知道此番祸大,话也说不出口,只抖得像筛糠。

刑部管事的不是为虎作伥之辈,一见这状所指之人,吃惊不小,不敢轻断,却又不想送与童贯知,又兼着心里些许正义之气,遂使了点法子通了不知情的内官,将这状子夹在大臣们上书的折子里,一起呈给了皇上。

梁师成忙道:“陛下三思,虽然工匠不如画家需要严格考核,但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强者,这孩子,就凭一幅画儿…恐难以服人。”一旁的童贯也连连附和道:“陛下自然爱才如珍,向来怜惜四海文人。但考试的制度一直是皇上定的,也该考试才好。若这孩子有造化,便是不枉皇上看重他,若是不行,也可让世人看清楚咱们的图画院要求之严格,图画质量之高。”

人徙抖抖衣服,掀帘子进了穿堂,抬头望见对面墙上一幅字,上书“福至如归”。一位老先生坐在桃花椅内,下巴留须,面容轮廓突出,着绛色长衫,手里拿着青花盖碗,便知是曹老爷了。旁边梨花桌上搁着茶盘,对面仍是一把桃花椅。还在望时,已听见曹老爷问道:“请问小哥贵姓?”

曹芷回头,见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红衣白裤,嘴里叼着一支笔,手里拿着一幅画。曹芷见画上已有一只麻雀,形神兼备,很是逼真。当下就喜欢上,跟着这位叫人徙的哥哥走回他作画的石头前,歪着头看他画,其间两人一长一短一问一答聊些小孩的闲话,不多时已是熟人。曹芷身为小姐,平日深居浅出,又没个同龄姊妹,自然将这会画画的哥哥当作了朋友。而人徙自幼青楼帷幕里混,啥人都见得,也啥人都不在意,你跟他讲话他便讲,一时不讲也各自丢开。所以出来个小孩和他说话,他也不在意,完全没上心。等画完了道了声别要走,却被小孩扯住袖子,央求把画送与她。

“小兄弟慢走,打听个事情。贵店是天街最靠北的酒肆,再往前最高最漂亮的楼是哪一个?”后半句说得有些吭巴,像是转述。

身下的女子一惊,半晌才小声说道:‘要你一件贴身的东西留个纪念罢。’

皇上只因她要的不是大笔的银钱而对她有着些许印象,便把弱冠时得到的一件贺礼与了她。想至此,皇上突然问道:“你娘可有锁?”

人徙一怔,缓缓从脖子里掏出一把小金锁来道:“可是这个?娘与了我了。”

贴身的小太监想去接,皇上自去接了来放在灯下瞧,越吃惊,因锁眼处仍清晰地篆刻着自己名字的篆体,极小,却仍是记忆中那模样。

“这便妥了,也不必我再求证了。”孙氏长叹一声道,“幸好印中伶俐,知道你没让那秋兰喝药,回来时便告诉了我。为保妥当,几月后我去见了那女子,果然有了身孕。一年以后,接生时我亲自去了看视,居然是难产,好在母子平安。因皇上当时已登了基,和青楼女子生了孩子之事,实在不雅,便想替皇上瞒住。原以为那女子肯定会因这孩子而要求什么,可她居然什么都不要,只求不要再去打扰她的生活。我省了心,许了她几千银子。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了,可皇上居然把她给送进了牢狱,差点送了命。”

徽宗摇头,叹息一回,道:“朕实在不是有意。”想起梁师成来,便又作怒气,“朕许久没有整顿朝政了,居然散乱至此!若此番没有妈妈,这孩子因我而死,这要如何?”

一连声叫传梁师成来,叫了半日无人应答,差人出去看时才现传令的小子早在厅堂下睡着了,才想起夜已深,遂对人徙道:“自然仍到了我跟前来,便是天意。你先跟着孙奶奶去歇息,今儿一时缓不过神来,你将金锁留下罢。明儿我闲了便叫你。先好生歇着。”

人徙还犹自怔,至孙氏推她,她才呆呆地跟着走,木偶一般。小太监前头提着灯,一行人走至神妪居时,人徙还呆呆的,孙氏轻声道:“孩子,先坐着,叫人给你铺床来。”

“我要见我娘。”一语未了,那泪便流了出来,直愣愣瞧着烛光满面泪痕。

“懂得。但现在夜已深了,怎么出得宫去?明儿再见罢,明儿一早我打人去请你娘如何?”孙氏劝道。

直劝了半日,人徙方止了哭声,含泪上床去,自是一夜辗转,天将明才睡去。不知过了几时,迷糊中觉着脸上凉凉的,梦中以为下雨,猛然睁眼,方知是做梦。眼睛眯了眯,才现她娘坐在她身边,泪珠滚瓜一样落在她脸上。

“娘!”人徙一把抓住娘的手,眼泪也掉出来。随即一把抹掉,含笑道:“儿子一夜盘算着天明去请娘,谁知道睡迷了。娘的病可好些了?是孙奶奶请你来的?谢过她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秋兰点点头,也不答言,立在旁的小丫鬟说道:“爷该起了,已近了午时了。孙奶奶和印先生不在,嘱咐我您醒了就端饭来。”

人徙边穿中衣边摆手道:“你先带我到茶房,我且洗洗脸去。”一时梳洗完毕,仍回房中来,差了小丫鬟去端饭,将娘的手帕子浸到水盆里摆了两摆,拧干递到秋兰手里,踟躇半晌才道:“娘,你为什么不说呢?”7788小说网8ooxIaoshuo。

“说?说了有用么?”秋兰用帕子将脸上的残妆并泪痕抹去,“他是皇上,我是青楼女子,他不过是一时弄性,纵使我有一万个法子,能进得这宫么?更何况,我并不怪他。我只想你平安长大。”

人徙听了这话,眼眶又红了,随即却有怒意,猛地对秋兰喊道:“你为什么不说呢!你忍心让我们娘俩个过苦日子!十五年,倘若得了他一点荫护,也没有那么多苦!”

人徙从小青楼混大,除了娘无人疼她,从小便懂得人有尊贵低贱之分,被打骂凌辱的事也不在少数。从记时起,娘便教导她要做一个男孩子,因为女孩子在那里只会被欺负,永远也离不了那个火坑。

“徙儿不得无礼!要叫陛下。”秋兰厉声道,人徙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将头低了去道:“儿子知道。”

“娘也是有心的。娘阅人无数,自知道何人尊贵,何人低贱。娘有意中人在故乡,原想着挣些银钱回去见他。没想到他变心背我,娘想离了那楼回家乡问他清楚。然而妈妈死活不放,娘便想索性怀了孩子,妈妈便不得放了娘了。没想到那人是陛下,许了妈妈许多银钱,妈妈便宁愿娘有了孩子,也要娘留在撷芳楼,以为娘是棵摇钱树。”秋兰缓缓说道。

人徙坐在床沿,呆呆的。娘从未跟她说起过这些,一时听来,无所适从。半晌方问道:“儿子的名字好生奇怪,娘为什么给儿子取这名字?而且往后该要如何?”

秋兰正要回答,小丫鬟打起帘子,一个小侍从边往桌子上摆饭边往身后说道:“孙奶奶,人徙少爷说要碗鸡蛋面,小的忘在了锅里,小的这就去取。”

孙氏扶着印中的胳膊进了屋道:“该死的狗腿子,喝酒怎么不忘?还不快快取了来?”

那小侍从嘻笑着跑了出去,人徙忙从床上跳下行礼道:“谢孙奶奶让我们母子团聚,因娘喜欢吃鸡蛋面,所以人徙斗胆开了口。”

印中摆摆手笑道:“爷不必客气,从今往后纵使爷要了全汴梁的面,怕是也取得来。”

孙氏瞪了他一眼道:“急性。”随即又对人徙道:“孩子,陛下不得闲,但陛下挂念着你,嘱咐你先歇着,明儿一早必有事找你。先吃饭罢。叫你娘过来坐,别伤心了,往后可大好了。”

那秋兰随人徙坐在高凳上,谢了孙氏,便仍低头不语,直至印中将筷子递至她手中,她才慌的一样站起,行了万福道:“多谢孙奶奶与印先生相助。但我万无非分之想,也对这宫廷内阁并无甚想法。长久以来不希望徙儿涉足宫廷,只因我懂得,皇宫看似锦衣玉帛,实为明枪暗剑。可天意如此,秋兰不敢相违。只望孙奶奶能够放我还乡,将徙儿好好看护,不求出息,只求她安康。”

“娘,为什么要走?”人徙慌道,“眼下还不知要有何打算——”“听你娘的。你有打算,陛下应么?坐下吃你的饭。”孙氏打断她,随即面向秋兰道:“姑娘不必多礼。姑娘的心愿,自会应了。你刚说的话,我都答应了。这孩子,我喜欢着,定会保她。”

秋兰含泪起了身,仍行了一个礼,看了一眼人徙,将她衣襟整了又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衣服上。又停了片刻,遂出了门去。人徙要追,印中一把拉住袖子道:“爷坐着罢。你娘不会有事的。孙奶奶早安排了人了。一切听你娘的调遣。有盘缠又有人。这会子追了作什么?你娘还不是为了你?她若在这里,你怎么处?还是她早早去,断了皇上的念。你可知历代小姐儿(妓女)为皇上生了孩子,若这孩子进了宫,她们要如何?”

“印中!吃饭!话多仔细咬了舌头。”孙奶奶喝道,人徙还犹自不解,印中趁孙奶奶低头喝汤时跟人徙使了个眼色,手搁脖子上一抹。人徙“啪”地掉了汤勺,双手颤抖着拿不住筷子。直抖了半晌,闭了眼,手攥成拳头。再睁开时眼里有了寒意,走至窗前望着不远处高伟的皇宫,将木窗格子抓得死紧。印中见她这样,不敢一言。孙氏叹了口气,直等到窗外都有些暗了,才道:“孩子,叫茶房给你热汤去?或是你不吃饭也罢了,宫里头逛逛去?我叫个人跟着你。”

人徙方才慢慢转过身子来,点了点头儿,眼里已复了往日神色,边慢慢往外走边道:“谢孙奶奶,我且逛逛去罢。”

孙氏点点头儿,外头叫了俩小子来,吩咐“仔细跟着爷,若跟丢了,仔细你们的皮”才将人徙送出神妪居去。

且说人徙出了门子便眼晕,这边一条大长笔直路,这边也是一条大长干净路,路旁都是花和树,隔着树影儿才望得见房舍,皆是红砖亮瓦,一色的高墙楼围。低头仔细想了想,若没个目的,恐是要转晕,撞见了人怕是也要丢丑。不如想个确实地方儿,叫这俩小子带路罢。想着便说道:“你们可知道陈娘娘住在哪里?”

那俩小子一听,忙笑道:“陈娘娘住在琉璃宫。可爷不管哪逛逛去也罢了,去那冰地方儿作什么。况且即使爷硬要去,小的也不敢领啊。娘娘的寝宫,没皇上的旨意去了要掉脑袋的。”

人徙这才回过神来,心情又黯了几分,只得说道:“那你们带着我随便逛逛罢了。”

两个小子应了,带着人徙走了起来,又看她无精打采,便有水指水与她看,有亭子便指亭子,百般的想使她笑。人徙四下望着,见不时有宫女小子拿了灯笼红纸到处走,也见大部分地方已被布置得喜气一片,想起确实要新年了。正走至一条石子路,一行人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来,边追边喊道:“可见着爷了,叫小的们好找。”

人徙一看,是主事费长山,忙笑着拱手道:“费叔好?”费长山忙弯了腰喘道:“爷别开小的玩笑,小的不敢。爷赶紧跟小的走,您一出孙奶奶门,皇上便差小的找您去了,扑了个空。”

“陛下找我做什么?”人徙边跟着走边问道,却只见费长山一把抓住跟她的两个小子一巴掌打了去,喝道:“小毛崽子,轮到你们跟爷么!回家去!小小的便会往上爬!”

那两个小子只怕得沿路便跑,人徙张了张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沉了脸。费长山一个千儿打了道:“爷别怪,有小的服侍您呢!求爷赶紧跟小的走罢,陛下怪罪下来,小的可兜不得!您别问什么事了,横竖是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