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你还有什话说没有”?

还要往下说时,杨以德好似乐大发,要开赏钱,喊声:“来呀,给我脱衣服。”马二一听有门,厅长听高兴了,身上发烧,也许连烟铺都搬了来躺着听,弄巧一高兴还赏我一口提神都不一定,方吧结道:“厅长别接,今儿阴天,留神招凉闪着,你啦叫人把我放下来吧。”不料说了半天都是笑的,这一句竟似不大中听,他这里喊“嗳呀”哀声求告,对方连理也未理。等当差把衣服脱下,才笑问他道:“本厅长今天为了你,有好些公事都没有办,你知道么?”马二摸不着头脑,随口答了句:“小子知道,为我一个兔蛋,耽误厅长国家大事。那不是小子的错,怨送我来的三道跟翻译不好,临要动身还喝了两瓶子啤酒,让你啦受等。”杨以德倏地冷笑道:“你这该死的混蛋洋狗,那日威风往哪里去了?你不是倚仗洋人和我签得有字?本厅长为了国际信誉,不便违约失信么?这个容易,管教你心服口服就是。”

黄七恐他走嘴,被少章听出生疑,虽说鱼已入网,就被警觉也跑不了,到底可虑,忙道:

你将来要用钱好说,这时却不能隐藏一个,也不能推说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务要一齐交出,不够的全由他添补。一面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这样他才肯管。如再说虚的,只好另请高明。我听了非常替你着急,连劝说了好一阵,也无更改。适才他说你已来了,更叫我来问,你说糟不糟?”

马二只顾连说带比,唾沫横飞,不料高兴得过了火,没留神立处地势较低,阿细吐的臭食虽经伙计扫起,那些臭汁连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会合,顺流而上,别的伙计听他一说,全都笑得肚疼,没有觉察,赵四明见不说,等快流到马二脚旁才喊:“马二爷,少说闲话,留神底下!”马二正得意忘形,先听头一句,猛想起黄七不是好惹,先前低声向阿细卸底还不妨事,不该这么大声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财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后扒他,一翻脸立是一个苦子,何况伙计又和自己不对,少时非把话传过去不可。念头动处猛一着急,心神便乱,等想起赵四叫他留神,也没看清脚底,口应了一句“吗事”随着脚底发阴,又一着急,本应左闪,反倒提脚顺着臭水来路纵去,蒲的一声踹在臭水汤上,溅得两旁裤单和夹裤上都是斑点,心里一慌往旁便闪,这次倒是将新黄河正道避开,可巧地下正放着洋铁簸箕,里面满是新扫积的秽物,又闹了一脚好的。赵四还说:

少章是个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点眼力,见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张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枣鼻阔口,两排牙齿却是刷得雪白,一边镶着一枚金牙。长衣已然脱掉,上身穿着一件天蓝素缎面,纽扣上盘蝴蝶的对襟小夹袄,却用紫酱色素缎做了夹里。胸前挂着一根黄得发出闪亮的金表链,也不知是真是假。两只小腌萝卜一般的无名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钱重一个,却是真金的。袖口卷着,露出雪也似白的绸小衣,下身一条与上衣同质的夹裤。两条缎带绑扎得又紧又整齐,一双千层底双脸缎鞋刷掸得一尘不染,底边却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个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强笑着点了点头。

哪知这位爱宠阿细生自鸡族,积习难改。平日只管端起官太大的架子,一到少章赌钱,必定守在旁,无论主客,只是赢家,必定变方设计索讨红钱,稍微给少一点还要争执,有时更还要硬派一二成干份子。这般吃翻戏饭的人照例外场知道敷衍女太太最有用处,以前既拿少章当户,对于阿细格外手松,着实被她捞摸到了几个。上场起,阿细便守旁边忙茶忙烟,不亦乐乎。她和少章俱是多年老瘾,是来客也多瘾士,照例打好一瓶烟泡揣在怀里,遇到赢钱的人,哪怕不想抽,也得连灯送桌子角边,亲自看火,强劝人抽上一两口,输家却只装不看见。

元荪问起堂兄侄辈近况,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坚与益甫至交孙伯岳是把兄弟,仗着伯岳靠山,颇任了两次好差缺。及至阎锡山当政,虽有伯岳始终帮忙,交情却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样放荡,丝毫不知敛迹。所署县缺离省城又近,三晋民风质朴,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沪、汉等繁华之域常年来往游荡惯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顺眼,外县如何能待得惯?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馆里住着,终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彼时阎锡山正以节俭清廉考查属下官吏,这等纨挎行径,又是前任一系,自然万不相容。不过阎锡山素来深沉谨慎,对于北京政府却是极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虽愤少章行为,因知他京中奥援颇多,只得姑且隐忍。

光复以后,程雪楼不久辞职,隐居沪上。光甫闲了两年,家况日窘,仗着写得一笔好字,名满江南,每年只得两千元收入,手散好交,又喜收藏,仍不敷用。最后无法,考取了县知事,仍在江苏候补,兼着卖字生涯。总算江苏省长齐耀琳颇念年谊,先委了些短差,最后委署六合县知事,到任未满一年,便病故在六合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