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狗丫头,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刚说得了句“不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荪见她撤泼,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死她,看怎么样?”

罗氏这里手忙脚乱,罗福已从窗缝里瞥见芝庭是与张凌沧同来,另还同有一个少年,由元荪迎向客厅以内,知是来访元荪的,因愤罗氏斥骂,也不说破,听她出尔反尔,本心还想还问她几句,罗氏忙着把话说完急步往里套间走去,只得气忿忿退向门房,告知下人们,俱都窃笑不置。其实元荪本意事先点破,将来客是谁说出,还没等到机会,罗氏便把罗福唤进,隔着天井发出恶声。元荪觉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张二友总角至交,无话不说,今日留他吃饭,本欲以家事相托,无所用其避讳。芝庭虽然初交,总还投契,他正是罗氏的娘家亲戚,如来撞上,使知罗氏为人也好,索性等她对面锣鼓明闹出来再作计较,便把气沉下去。明见萍香在侧,下人们偷偷互使眼色,只装不听见,一言不发,依旧从容指挥群仆整理几案。

老头笑道:“本来这辆车专为接待长途行旅,是茶房的外快,短程乘客每被支吾到别车去,本来一上车便可将铺打开。老弟不爱说话,我也是不大喜和外人交谈,又见乘客不多,想到傍黑看准老弟是否良伴再定,如其彼此情意不投,便就这座各铺各的也是一样。及至看出老弟一点行藏,胖子已来惹厌了,早知如此,上车便联合一起将床铺好,也省这气了。”少年笑道:“我虽随侍先君宦游江南诸省,北行尚是首次,只听人说大概,似是而非,才致闹此。”二人又谈了一阵,这才渐渐各谈身世。

少年见那胖子生得浓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一张猪嘴又厚又大,一脸横肉作猪肝色,身材不高,格外显得痴肥臃肿,脱衣以后露出一身黑肉,胸前一丛黑毛直到脐下,腆着一个大肚子,连脐眼也露在外面,深得至少塞进一枚鸽蛋。那胖子的腰围却用一根窄细线带松松将裤子系住,白裤腰已变成黄色,反卷向外三四寸,尽是皱褶,腿脚、袖口全被卷起,汗毛又密又黑,形态丑恶自不必说,最难受是臭汗淋漓,一屁股占了全座三分之二,与自己贴肩挨坐,臭汗中还夹着从未闻到过的怪味,熏人欲呕。胖子得尺进步,见人不说,明明外宽,偏往里挤。少年有心发作,继一想徐州不久便到,自己前途茫茫,不知要遇多少艰难险阻,怎这一点不能忍耐?后来实在熏得难受,只得取出八宝平安散抹了些鼻孔里,向老头打个招呼托代照看,走向车门外迎风闲眺了一会,问知茶房前站便是徐州,回座一看,胖子已枕着自己小提箱仰面朝天呼呼睡去,口中白沫直往下流,毯子

“爷爷刚由孙家回来,前天还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语声才住,忽听头上有一老人口音唤着元荪的乳名道:“蜀生来了么?怎连信都不来一封?路上没受到热么?”元荪抬头一看,伯父益甫白发飘萧,手扶楼栏向下说话,未句尾音已带着一点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声“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唤:“蜀生,快上楼来再说吧。”随即转身走进。元荪方想伯父怎会不知己来?难道信未接到?忽瞥见蓉仙和雄图低语了两句,雄图便跑近前来悄告道:“爷爷近来的脾气暴些,二叔两次来信说要北上,爹爹因爷爷一提起么爷爷就伤心,没敢给他。二叔见了爷爷莫说来信的话。”元苏觉着奇怪,随口含糊应了。

上到楼梯中间,益甫已在楼口扶梯下望,元荪抢步上走,刚一跪倒,未容开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来。元荪叩了几个头,将益甫扶进房去。下人绞了手中,侄男女辈闻得元荪到来,齐来叩见,侍立于侧。益甫令元荪坐下,一面命人备饭,随问元荪父亲过世时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无信来?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说父亲身后萧条,家累太重,长兄一人无力负担,预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个月,母亲见来日大难,常时愁急,恰值北京姊姊来信,令北上谋事,以便减轻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禀告,许是途中遗落也未可知。益甫问:“信挂号也未?”元苏因上楼时雄图曾经嘱咐,又在伯父身后连使眼色,略微迟疑了一下,答说:“没有。”益甫虽然年老,最是明察,便问旁立孙男女辈:“你二叔有信来,哪个将它藏起,快说!”雄图知瞒不过,见弟妹们面面相觑,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禀告道:“二叔来信那天,爷爷正想起么爷爷伤心,爹爹怕爷爷看信难过,打算过两天再拿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见了。”益甫立时把脸一沉,冷笑道:“多谢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伤心就够了。”

雄图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饭来与元荪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图孙到哪里去?还不打个电话到孙家,把你那老子给我喊回来。你二叔远来,也不给他安排住处,守在这屋则甚?我还有多少话说,直在这里打岔,只留蓉儿一人,下余都给我走!”雄图诺诺连声,率众同退去讫。元荪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叙家常。益甫虽极期爱元荪,觉着年未及冠,不应辍了学业远出谋生,无如家境所迫,自身又无余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处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险诈倾乱情形详为指示,谈了一阵。

元荪问起堂兄侄辈近况,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坚与益甫至交孙伯岳是把兄弟,仗着伯岳靠山,颇任了两次好差缺。及至阎锡山当政,虽有伯岳始终帮忙,交情却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样放荡,丝毫不知敛迹。所署县缺离省城又近,三晋民风质朴,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沪、汉等繁华之域常年来往游荡惯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顺眼,外县如何能待得惯?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馆里住着,终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彼时阎锡山正以节俭清廉考查属下官吏,这等纨挎行径,又是前任一系,自然万不相容。不过阎锡山素来深沉谨慎,对于北京政府却是极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虽愤少章行为,因知他京中奥援颇多,只得姑且隐忍。

少章如知分际,稍微敛迹,也可无事,一则自恃身有后援,二则不忿阎锡山的吝啬忌刻,这日进见,恰又因公受了几句申斥,忽然发了少爷脾气,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会场中大骂当道。因为阎锡山以六行新政标榜吏治,其中有一项是禁止妇女缠足,办法是始而责成地方官吏晓谕人民,劝导禁止,继则着为严罚,派出若干调查员实行查验,勒令解放。三晋民智闭塞,妇女以缠足为美成了千百年来陋习,女子生才数岁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转呼号,不生丝毫怜悯,反以为这是爱她,不能稍微放纵,以致大来受婆母挑剔,丈夫厌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晋妇女十九成了残废,终年坐在临窗炕头上,不能躬亲力作。那缠得好的虽似弱柳轻风,摇摇欲倒,还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残太过的直是终年膝行,不能举步。

这一行新政办得固是应该,不能说它不对,无如彼时民智未开,圃于旧习,多半阳奉阴违。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员役又是良莠不齐,好人大少,多以此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时自身又多是具有爱莲之癖的风人秀士,于是在严刑苛罚后盾之下,财色两贪,不是诛求无厌,便是狐假虎威,藉着查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