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到前厅之时,屋外已然全黑,厅内虽亮着灯,却与她隔了道门。那纪魏师徒二人,在屋内的语声并不高,唐糖在外听不分明究竟,只望见桌上一只青花瓷盒,姓魏的胖老儿似乎一脸怒容,指天骂地般,却又绝不是在骂纪二。

纪方点头:“这个自然。大理寺此番将三爷遗物押得这般久方才送还,您又不在场,我唯恐疏漏,清点得格外仔细。”

岁月不留痕,当年烧书之事依稀仍在眼前。而那一年,趁着纪理气呼呼撤走,替她将那册灶中翻飞的画谱救出来,修修补补、描描画画的少年人,却从此只能在那些旧时光里……悄悄隐现。

此处无人考究唐糖敬茶礼节,纪方嘱咐她,只需跪着往床边案几上端一回茶碗,便算礼成。

唐糖心下稍安:“大人,这会儿离天亮尚早,您辛苦一晚上,还是早些……回房安置罢。”

堂前喧闹的喜宴犹未散去,诗文中这位臭名昭著的纪大人,身披朱喜袍、胸戴大红花,尚在席面上应酬宾客。

伸头去望窗外,此际月已挂在中天,离他归府只剩两日不到的光景了。真正是每个时辰都要珍惜。

书房本就离得不远,唐糖摸黑赶到,一摸把门上锁,嘿嘿笑了。

纪二防贼,真是愈防愈讲究了,门上挂的锁,竟已有六道之多。

唐糖很是无奈,纪二此人实在是白顶了这张……绝世聪明善良温文可亲的脸,他根本就是无知透顶。

这一类顶寻常不过的如意锁元宝锁乾坤锁,莫要说开,就算让她造一把也容易得很。纪二锁个门费多少工夫,她唐糖开个锁,至多也就花这点工夫罢了。麻烦是麻烦点,却费不了太多气力。

纪二平常就是这样当狗官的?净干些损人不利己的勾当,笨死他算了。

唐糖间取下一根极细叉,三下五除二,撇去门上一堆锁,小心潜进书房,先掌了一盏灯。横竖纪二不在府上,就算教旁的人撞见了,自己半夜难眠,于是跑来夫君的书房看书,实在也不算个事。

她提了灯,先将书案后的架子全数扫将一遍,自然无获。两天的时间再宽裕,也不够她将一个书房翻个底朝天,硬找不行,智取才有希望。

唐糖坐下来,靠着椅背,思量以纪二的性子,究竟会将那个清华盒子置于何处?

她眼睛扫过纪理书案,案旁堆了一堆书,上方盖着一张纸。

唐糖很奇怪以他纪二一贯之洁癖,何以书案旁会堆这么一堆未归类的凌乱书册。那纸她看着倒有几分熟悉,便探去望……这正不是她前几日交与阿步的那张书单?

她扫了眼书单上勾勾画画的那些记号,又侧头瞧瞧那堆书的书脊,不禁笑了。纪二爷也算有心,她要的书,仿佛已然备得七七八八,亏她还故意点了他好多善本,他竟是出奇的大方。

唐糖现书单上还写了许多蝇头小字,便欲拿来细读一读,将那张薄薄书单轻轻一扯……

书册与书册中间,埋的正是那个青花瓷盒。

唐糖将瓷盒抱在了书案正中,就似捧出一件宝物。

她急急将灯火捻亮了些,却不慎被灯烟熏到了眼睛,她随便揉了两下,又一瞬不瞬盯了这只青花瓷盒看。

看了会又揉眼睛,直将双眼揉得红通通,这才掏出块丝帕来,却不擦眼睛,只细细拭那瓷盒,小心轻柔到了极致。

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料想纪二会将如此要紧的物件存于此处?

那个不告而别之人,留给世间最后的东西,便是此物了。

青瓷盒四周被清理得纤尘不染,唐糖捏着丝帕又去擦拂底面,擦到一半时,她忽住了手,却将瓷盒横倒,屏息凝神般,闭了眼,探了指端,将底部细细摸了一遍。

唐糖神了然,想了想,却径直去取脑后簪。如瀑青丝洒落下来,唐糖全然不理,竟然举起左臂,握簪在手,瞧瞧簪子,望望左臂,咬咬牙像是要下什么狠手!

教那簪尖抵着,那段白藕立时凹陷下去,细白之处,被生生抵出一个红印来……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了屋子。

唐糖闻见这声音,有些恍惚,又有些绝望。

这人分明全是设计好了的,他是巴不能她犯错,而后请君入瓮,再禀明了老太爷他这孙儿媳妇是如何如何品行不端,好早早请君打包离府。

想起纪二此前送的那一盒酥……她是太大意了。

抬眸再看时,纪理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书案之前,对着她惨淡一笑:“我一向不知唐小姐竟如此恨我?你不想活了与我无关,何苦污了我的书房?”

唐糖只单手将满肩乱稍拢了拢,整顿神色,面上一派凛然:“谁不想活?”

纪理以迅疾之速探手,从唐糖手中一把抢出那枚簪,紧握在手上,声音狠戾:“这凶器是自何而来?”

纪方从他身后冒出来,急得满头是汗,频扯纪二袖管。

纪方一个白天都跪在三爷坟前,拜了又拜,但求三爷在天有灵,念在哥哥不是为的一己私欲,并非故意欺侮糖糖的,万勿怪罪。

二爷实在过了,不去虚心恳请,非把小姑娘设计骗到此间,这已然十分不地道。现在又失态若此,再把人家吓惨了,一会儿倒用什么来开那瓷盒?

纪理却只当不见,忽而冷哼一记,往后恨恨一抛,将簪子直直丢去了门外,叮铛之声尚且可闻。

唐糖呆呆看着纪二一番动作,他面上始终绷得有些紧,神严肃戒备,倒像是真的怕唐糖挂在这里,弄脏他的屋子似的。而唐糖循着烛火去望,一双寒潭幽深难辨,分不出究竟是失望,还是鄙夷。

唐糖看看门口,“凶器”掉落的方位,噗嗤一笑,奚落道:“纪大人真是病得不轻,这个时辰恐怕不好请郎中呢。”

说罢随手从笔筒里挑了一根细笔管,很快将披头乱绾成个髻,清清爽爽地坠在脑后。

失态之人终收了那恶狠狠的神,可淡扫她右臂上那个嫣红小点,又觉得实在触目。面色着实好不起来:“哼,这个时辰,唐小姐仿佛也不当出现在这里。”

“我没工夫理你那许多规矩。”糖糖不耐烦地摆手,又努努嘴,示意纪理看案上,开门见山:“此物想必是三爷遗物,大人对盒愁,早已琢磨多日了罢,可曾现什么玄机?”

纪理嘴硬得像块石头:“不劳唐小姐操心。”

纪方又急了。

所幸唐糖浑然不知这是个圈套,正色回:“我操的也不是您纪大人的心。区区小事,大人早当寻我出力才好。”

纪理冷讥讽:“唐小姐是何时添的大不惭的毛病?”

唐糖被他激得脸都红了:“我大不惭,你自己看……”抬眼看纪二那张不屑一顾的欠揍脸,她抓起他的衣襟就是一把,恨恨将他身子揪近了。

纪理未见过小姑娘这般狠,也是猝不及防,由得她这么一揪,身子被逼成了这么一个奇异的态势:几乎屈身半俯于书案,不近处打量这只青瓷盒子,就得近处打量糖糖。

唐糖一心只在青瓷盒上,双手将瓷盒反转,呈了盒底让他瞧:“看见了什么没有?”

纪理心无旁骛,扫一眼盒底。盒底光洁平整,釉面完美,他摇一摇头,身子倒乖,仍半伏着,一动未动。

唐糖又示意他伸手,纪理迟疑一瞬,唐糖已然将他的右手指尖附于盒底,又压了手覆于其上,引着他缓缓移动:“我记得你同周大人学过几天诊脉是罢?你千万别说话,只用指尖,慢慢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