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声音发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连串地拼命磕头:“老……老爷,是吕大赖子强了我啊!他还说我要是敢不听话,立刻提脚将我卖进窑子里头去。老……老爷,您行行好,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怪少爷跟梁二老爷去。”

叫花子什么不吃啊,往年老黄还带着他掉过田鼠打牙祭呢。扒了田鼠窝就是一顿腊八粥,烤了田鼠肉就是开宴席。田鼠肉又香又美,肉质滑嫩;吃一鼠当三鸡,一点儿也不比田鸡肉差。

七岁的福生只怪自己年岁小,不能被相中了当女婿,只能让老黄这么个稀里糊涂的老家伙坑了,被带着继续忍饥挨饿。

此刻,匣子里头没有糕点,装着的是他的老叫花师父。

吕大赖子正好进来搜寻,闻声大怒,重重的一巴掌就将满脸得意的小菊扇得身子一歪,跌进了正房里头。他汤钵一般的拳头在黑胖丫头的面前晃了晃,嘴里喷出一口酒气:“看好了秀姐儿。她要真有个长短,老子剁碎了你丢进水里头喂王八。”

小菊被这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都肿了,牙齿也松动了好几颗。她连口血唾沫都不敢吐,捂着脸抖抖索索地连连称是。

春秀朝丫鬟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转过头去看老父亲的脸,声音轻轻的:“爹爹可不是在显灵嚒。有谁背了主,有谁害了他,爹爹心里头自然清楚。”

小菊又怒又怕,只敢杵在门边恨恨地发狠:“秀姐儿你也甭得意,有你哭的时候!”

春秀面上无波无澜,嗓音一如平日里轻柔细软:“我是什么时候哭不知道,你哭的日子我可看到了。”

小菊有心想叫她清楚什么是落毛凤凰不如鸡,偏生没胆子走进房里头去,只能坐在门槛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低声咒骂。可惜脸叫打肿了半边,牙齿也松动了,她连瓜子都磕不痛快。

春秀一双清水眼落在黑胖丫头身上,瞬也不瞬;直看到小菊心里头发毛,嚷嚷了起来,做小姐的人才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来:“谁帮我,我爹就放过谁。不然的话,一个个的,爹爹全都不会放过。”

小菊干咽唾沫,虚张声势道:“你……你吓唬谁啊。老爷要真有这能耐,也不会躺在这儿了。”

春秀盯着小菊,声音细的像丝线缠上了黑胖丫鬟的脖子:“我爹正看着你呢。”

小菊吓得“嗷”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春秀赶紧跪在榻上朝爹爹磕了三个响头,狠狠心离了爹爹的身边。

她摸出柜子中的麻布衣衫裹在了自己孝服的外面,又在绣鞋外头套了双高底的木屐,如此严实地打扮好自己后,她依然害怕叫浪荡子窥见自己;于是还取了幕篱速速戴在头上。这幕篱帽檐一周都缀了烟沙罗,直直坠着,一直遮过了脚面,恰好严严实实遮住了小姐的容貌身形,是闺阁女儿家出行时必备的行头。

秀姐儿摸了把绑在腰间襦裙下褡裢,里头的东西又冷又硬,戳着她细嫩的手心。不用细细摩挲,她也能辨认出装着的是一贯铜钱以及她从耳洞上抹下来的一对银丁香跟原本插在发髻中的一根银钗。

鼓鼓囊囊的一褡裢,是她全部能拿到手的家当。

塞满的褡裢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像是在提醒金钗之年的女孩儿,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同样的沉重。

福生对宅子不熟悉,她得赶紧找到他。将他藏进地窖中也好,想法子掩护他逃命也罢,总之,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叫花为了救她丢掉了性命。

春秀腿抖得厉害,往外没走两步就腿脚软的几乎迈不出步子。她虽不是二道门都不出的大家闺秀,可也是正经书香门第出身的秀才家小娘子,平日里根本不跟外男打交道。眼下宅子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除了梁三婶子跟她嫂子外,谁都能叫这小娘子吓得魂儿丢一半。

她捏紧了手里的剪子,暗想如果有人非礼她的话,她就跟对方拼命。尽管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压根就没人教过她什么叫做拼命,又该如何去拼。她心中惶惶然,不知道究竟何去何从才是对的。

戴着幕篱的小娘子战战兢兢地朝后院方向去,眼睛小心翼翼地四下搜寻。幕篱半遮半掩的,挡住了外人的视线也妨碍了她找人。小娘子不敢唤福生的名字,只能颤颤巍巍地学着猫叫。因为害怕,声音哆哆嗦嗦的;喵喵叫从她嘴里头出来,活像只吓破了胆儿的小奶猫。等她蚊子哼哼一般走到天井的石凳子边时,忽而听到大猫叫了起来。

秀姐儿本就神经绷到了极点,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头。再被这声响一惊,可怜小娘子差点儿没唬得晕过去。

福生开始没认出来这身披蚊帐的人是秀姐儿,秀姐儿身量要比此人矮上三寸许。他还觉得其人模样形容鬼祟模样可笑。待听到小奶猫叫,他才猜测到对方是秀姐儿。把个大家小姐逼到了这份上,小叫花心里头又是酸胀难受,又隐隐约约地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胸中翻滚。被这点儿心思干扰着,他发出的大猫叫都软和了不少。

哪知道就这样,秀姐儿也吓得一脚踩上了那拖地的蚊帐。好在福生眼明手快,赶紧扶了她一把,就势将人拽到角落里头小声叮嘱:“我先找机会跑出去,你且对付了这几日,千万别跟他们硬杠上吃亏。等到你爹出殡的时候,我再找机会带你走。”

秀姐儿见了福生的狼狈样儿,忍不住眼眶又要泛红,隔着纱幔都能叫福生看见她快哭的样儿。

这一回福生没好意思再骂她,反而安慰了一句:“你莫怕,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秀姐儿连连摇头。她顾不上羞,自幕篱下解了身上的葛衣麻衫递过去让福生穿。春寒冻死牛,这光天还赤着身子可不得冻出好歹来。

母亲未过世的时候,爹爹读书累了也会亲自去田头看看。当时,身上穿的就是这葛布麻衫。

皇天后土,爹娘在上。他们总要保佑女儿一遭的。小娘子心中惶惶然,只盼爹娘荫蔽,叫她别所托非人。

秀姐儿背过身子,将襦裙下装钱的褡裢解下,转头往福生手里塞,声音哆哆嗦嗦的,语气哽咽:“你先莫管我,快些儿逃命要紧。里头还有点儿糖松子跟糖莲子跟个熟鸡蛋,你先垫垫肚子。别停下,赶紧跑,清河县的主簿是梁家姑爷,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要是有机会的话,你就去新安州寻找宋同知。”

说着,她又转身自怀里摸出块玉牌递给福生:“只要宋伯伯见了这玉牌,自然就会信你。”

福生心下暗自叫苦,同知大老爷偌大一个官,哪里是他一个小叫花能够想见就见的。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只能一再叮嘱春秀一定要扛住,就是叫人言语上占了些便宜也不打紧,千万莫寻了短见。他是怕了这些大家小姐,一个个动不动就要抹脖子上吊的。

春秀脸上还遮着纱幔,看不清是哭是笑,从幕篱后头传出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放心,我总要给爹娘侍奉香火的。”

秀姐儿领着福生往地窖去。

这还是母亲在的时候,家里用来贮藏自酿酒的地方。等母亲过身以后,此处便荒废了。可怜秀姐儿一介生于闺阁长于闺阁的纤纤女流,从小连宅子都没出过几回。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只从家里找到这处能藏身的地儿。

福生穿着厚实的葛布衣衫跟在她身后,两人间难得有一回是秀姐儿做主:“他们这两日找不到人,自然就懈怠了。等到来吊唁的人多了时,你再趁机裹在里头溜出去。”

两人抓紧了天光大亮前最后一点时间,连奔带跑地寻到了地窖的入口处。不想地窖的扶梯经年无人用,已经腐朽不堪,差点儿没让福生一脚踏空了摔下去。秀姐儿一咬牙站起了身:“你躲好了。我拿麻绳过来,你绑在腰上小心下去。”

福生正要喊春秀回来,小娘子已经脚步利落地跑开了。小叫花怕的厉害,一颗心却忍不住春寒陡峭里生出点儿暖意来。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贴肉藏着的那枚铜钱,小声念叨了一句:“老黄,这个小姐跟你的那个不一样。”

她还要给他做袜子呢。

福生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都不觉得有多冷了。秀姐儿要拿自己的帕子给他裹脚,他舍不得。那样的好帕子,上头还带着梅花香呢,哪里能够踩在臭烘烘的脚底下。

小叫花晕晕乎乎的,摸了摸绑在自己腰间的褡裢。那一颗松子糖的甜味一直钻到了心尖。他听到了脚步声响,忙不迭兴冲冲要往外头奔;脚都抬起来了,又觉着声响不对,赶紧缩回了头。

隔着几株枝叶繁盛的花树,小菊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漏风,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吕大赖子打掉了牙齿。她哭哭啼啼地表着忠心:“我是担心少爷的安危,忍不住去看了眼少爷。谁知道那贱蹄子就这么跑了。”

话音没落,那头又传来“啪”的一声响。大约是吕大赖子动了手,那丫鬟哭哭啼啼的:“少爷,你打我作甚,明明是那贱蹄子耐不住,不知道跑哪儿去勾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