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襄身边一位专门贴身服侍她的小婢女笑着说:“那里头有岑草,我们乡下人惯泡在茶水里祛湿养身的,看来以后得小心着不能让小姐碰这个呢。”

“我不要求你和我对弈,只想从你这儿讨一点消息,这三样东西就都归你了。”沈娡说:“我想知道,眼下的境况我还能去找谁?”

沈娡目光冷淡地注视着飞舞的雪,面上波澜不惊,看起来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几位菊堂的小姐结伴从她身旁走过,发出低低的轻笑,那笑声中包含的情绪太多——可怜,幸灾乐祸,天真的残忍和好奇。

沈襄认真地听着沈乐教她花鸟牌的规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真是奇怪,虽然这姐姐教的是玩牌的法子,为何听起来大有深意呢?

“真是稀奇,如今苑里门槛低了,什么样的人也能混进来。”

沈薇轻轻替爷爷顺着气:“娡妹妹……犹嫌不足么?”

而沈娡有她自己的考虑。

“和你越熟悉,反而越摸不清你。”沈娡打趣易潇潇道:“这世上可有你不能之事?”

成年后,他便有了借口猎艳寻欢,借以排遣心中寂寞。可是为什么,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同他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他却感受不到她们的温度。好像壁画上的九天仙女,似神似鬼,他只能在另一端看着,伸手却是冰冷的墙壁。

沈娡随大流行过礼后,正欲和常之霖回正楼温书,一个先生留住了他们,说是待会儿或许另有吩咐。那先生领二人在珠泉园南边一排厢房内歇息了,里面还有另几位带着侍读的千金,众人皆默然无言,本身也非相熟之人,客套也就免了。

这东西,一般是在家念经的人才用的呀!

“看得出来你对自己的美貌很在意,平日一定没少保养调饰。”徐婧落下一子,把棋盘上被风吹偏的字帖拨了一拨:“只是人终究会衰老,无论如何竭力挽留也抵不过岁月流逝,何必为了一时的表象荒废了练字呢?你的字有风骨在其中,只是火候未到,若是勤加练习,将来一定会一鸣惊人。墨迹存千年,那可是终身的荣光,容颜苍老了也不妨碍。”

贤安夫人圣眷浓厚,在太子面前却是平常。自从太子接替了今上每年的开春行御之后,玲珑苑便再也没能获得此殊荣,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公子?”

“恩。”常之霖想了想,说:“把消息锁死,别让那些人知道我在哪。”

“怎么……”常之霖勉强说了几个字后便卡住了,他猛地站起,道:“即刻准备厚礼,我们去拜访一下观主。”

“你说吧。”

常之霖看得眼睛都微微直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怕伤了手上这信纸。

蔡侍御史素来与常之霖交好,见他如此好兴致,派家奴送来四盆罕见的雪菊助乐,常之霖重赏了来人,叫家仆把花摆放在木架上,以方便众人享用宴席之余观赏。

沈乐笑着点点头,随即道:“焦先生性情急躁,又格外尊崇夫人,并不是有意针对你。去年中秋之祭时也是出了岔子,她与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当众争吵起来,险些撕破脸,到现在还不能安然共处一室,那才叫结下梁子呢。说起来那位小姐也是个妙人,指腹为婚的亲事不要,一直纠缠着‘邺安七子’之首的常之霖,闹得是人尽皆知。可那常公子最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哪里会乖乖就缚呢。”

“我欠五小姐一个人情,止帮你们这一次,以后再不会插手大房和三房之间的事。”大少夫人沉沉道:“六小姐未必会善罢甘休,我留得了你一时,留不了你一世,接下来还得看你自己。”

“沈乐既然答应了我,自会有她的办法,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京都沈府太大,沈乐的住处离正院又远,那老仆低着头在前面健步如飞,沈娡也只能紧紧跟上。到得院子门口,老仆回头一看,本以为沈娡会气息不稳云鬓微乱,怎知她娴静端庄地站在自己身后,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不整,仿佛刚从轿子上下来。

“是啊,至少面上如此,已经足够了。”太子说:“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欢愉也是过,愁苦也是过,为何不尽情享受呢?真假是非有什么重要,不如把酒当下。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将归何处,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章政公主没发表意见,坐在右二位的岙山公主点点头:“‘翠烟’宜舞‘青阳’,这个不难,你就随意跳一段吧。”

两人七拐八弯下了螺钿楼梯,来到专供女宾梳妆打扮的静厢内。女孩儿找到她姐姐的衣箱,翻翻捡捡好半天,终于找到一条浅绿色的绸裙。

舱内二楼的角阁里,两个身着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案而坐,一个老内侍持壶斟酒,腰弓得很厉害。房内光线很暗,幽幽的龙诞香把帘幕都染透了。古琴,散乱的书籍,遥遥传来女子悦耳的笑声。

沈乐想着可能发生的趣事,不由得心情大好。

“脸上和身上也是一样的吗?”

“我听姐姐的。”沈襄眨着眼问:“可是,祖父真的不喜欢浓妆么?”

沈思谦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沈娡半夜照镜子的事,以为她着了什么邪祟,便叫她跟着殷夫人和姐妹们去京都看望他的父亲沈令,顺便散散心。

圣昌十五年冬末,她突然莫名患了急症,严重到无法下床。宫中御医全都束手无策,喝下的药如浇水泼石,一向艳光四射的她没几日便露出了将死之相。

“劳烦你,把这些书都放到那边的架子上。”

赵媛平时听人使唤惯了,想也不想就按照沈娡的话去做。待她放完准备走时,沈娡又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你还能再帮我个忙么?”

“什么……”

沈娡从里间捧出一个黄铜双耳炭底火锅子,有条不紊地擦桌,摆碗筷,掀开锅子盖尔,顿时一股浓浓的香味从火锅内翻滚着窜出,弥漫在整个小书室内,令本来就饿的赵媛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录案的工作实在繁忙,中午还要来此清理资料,便没什么空闲去净味斋了。”沈娡用一双朱色的大筷子在火锅内捞了两碗面,又浇上汤汁,盖上满满的羊肉:“刚刚看你做事且是细致,想请你每天中午这个时候来帮帮我,我这儿的饭菜都是提前预备好的,虽然不及净味斋精致,好在能吃饱。在净味斋我可是不敢敞开吃呢。”

赵媛脸刷的红了,慌忙摇头:“我,我哪能行啊……只是顺便帮,帮忙,不用……”

“坐下。”沈娡不容置疑地说。

赵媛条件反射坐下了。

沈娡把黑漆小筷子塞到她手里:“吃吧,趁热,冷了汤就凝了。”

赵媛进退不得,沈娡已经开吃了。平时见她一举一动都是优雅大方,不曾想吃起东西来竟然也是如此酣畅淋漓,看得赵媛不禁也从碗里夹起一根面条,迟疑着送进嘴里。

待那面入嘴后,赵媛怔了怔,随即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

安静的书室内,两个人默不作声的,香喷喷地埋头吃着。鲜红的羊肉,翠绿的大葱叶,金黄的炸油豆腐,灰色的粉条,简单粗暴,在熬得雪白的汤汁里翻滚沸腾,散发着直抒胸臆的香气与热气。

赵媛想起小时候外祖母亲手给自己做的冬至锅子,自从离开她老人家来到父亲家里后,便再也没能吃出汗来,无论是多么滚热的食物,直到今天。

京都人的口味偏淡,又喜好甜食,这对于从小生活在长风郡的她来说是不大能接受的。在冬天,若是不能吃一点香香浓浓,热热烫烫的东西,怎么叫过冬呢?父亲时常训斥她自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说口味咸辣是下等人的表现,逼着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享用”着那些她觉得寡然无味的食物。

赵媛抬起脸看着沈娡,这个在她心中可望不可即的人。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排除开外的人,可是她被排挤的理由和自己完全相反。她是那么优秀,优秀到刺痛人的眼睛,像太阳一样……

可是,这样的人,竟然也和自己口味相近?

吃掉碗中最后一根面后,沈娡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嘴,长长吁出一口气:“净味斋的东西简直是嚼蜡。”

听到嚼蜡这个词,赵媛差点咧嘴笑出声。真是一针见血的形容!她一直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形容她第一次尝到净味斋碟子里东西的感受,如今竟然被这样一个人说出来了。

这一个羊肉锅子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赵媛也没有了一开始那般的拘谨,稍微放松了些:“谢谢你,我……我得回去了。”

“明天你也会来帮我的是吗?”沈娡直视着赵媛的眼睛。

赵媛涨红了脸,几不可闻轻轻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