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刚喝完杯茶,大太太就从东套间里出来了,跟大老爷说,我都跟丝红说了,今天你就在丝红那边睡,我跟忠儿在起睡,你什么也别管了。

官杆儿索性直言说,我找她干好事,难道还干别的吗?

赵铁手生豪强霸道,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发誓要跟保和堂蒋家势不两立。以保和堂蒋家的名誉地位,赵铁手当然奈何不得,但总算是生出仇隙了。这件事除了二太太蒙在鼓里之外,玉斗有许多人知道。蒋万斋之所以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纳二太太为二房,不能不说有先下手为强的因素。

饥民们开始向保和堂大院里投石头,厚厚的门板被砸得咚咚直响。高鹞子和护院房的人站在高高的院墙上,看到墙下围满了饥民,不断有飞石投上来,已经有两个人被击中,鼻青脸肿地跌下院墙,在里面跺脚大骂。

让孩子吃着玩,消磨消磨工夫,大太太说。

在县议员推举会上,县长何隆恩当着全县各界人士的面,点名夸奖了大老爷蒋万斋。何隆恩说,在山区,万斋兄是第个敢于剪掉头上大辫子的人,是反封建的榜样!这样的赞誉之辞令所有在场的人刮目相看,却让大老爷无地自容。他认为这是种调侃,段四不可能不跟县长提起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割了他大辫子的事。出乎大老爷意料的是他当选了,并且头上的二刀毛的确给大老爷增添了几分神气,后来大老爷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无论如何这都是件让大老爷不好正面回答的问题,于是大老爷对众人说,万秀既说是有喜自然不会有假,然后又转而问二老爷,你说是吧?万秀。大老爷问这话很不自然,他同时想到了另外句话,卑鄙无耻。

二太太很感激爹,给爹磕了头,二太太的母亲抱了即将上轿的女儿,哭得两行鼻涕两行泪,末了儿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捋下来戴在了二太太手腕上。

二太太不容细想,说,嫂子安心在屋歇着,切由我担着。

保和堂和勾家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二老爷是个例外,但见了面彼此还是很客套的,在番寒暄后,两个人谈了大石桥开工采石的事,因为大老爷和勾八本来就是玉斗的执事,负责筹划修复大石桥工程的事理所当然。

事隔许多年,我的爷爷在给他的孙男嫡女们讲述保和堂蒋家的老太爷蒋大虾的丧事时,仍然表露出无限的钦慕之情。他说,灵棚就搭在保和堂的打谷场上,打谷场旁边的敞棚前面全都搭了席棚,长工房这边也是,吊纸的人哪儿的都有,不管是不是沾亲带故,只要在灵前跪下磕个头就有人给你块白布条儿掖在你的袄襟上,再给你双筷子,进席棚吃饭,饭是热腾腾的小米干饭,用大笸箩装着,吃多少盛多少,菜是八八的席,八八的席就是八个碟子八个大碗,猪肉羊肉鸡肉都有,吃多少没人管,流水价往上端,那席昼夜不散,吃到后来,三邻五乡的人家干脆不做饭了,饿了就到保和堂去,见了吃完的人出来,只管要了他的白布条和筷子就进去吃,出来的时候,还会有认识的人跟你要,那大席不停地开了个月,那是大发丧,整整三十天。

过了八月十五,大老爷去北京天津保定的计划没有成行,原因是老太爷蒋翰雉始终躺在炕上半死不活,而大太太的肚子也已经明显鼓起来。大老爷只得给保和堂在北京天津和保定的掌柜的写了书信,派了人送到涞水,然后从涞水邮局寄出去,涞水的邮局是由驿站改过来的,邮差很少,信函往来也不及时。

二老爷是个赌棍,赌棍都有孤注掷的本性,他在赶走裂瓜嘴的同时,已经决定把所有本钱都押在二太太身上了。但是,二老爷很难成功,他在被窝里的软弱无能并不像他在赌场上看宝那样得心应手,他的勃勃雄心每次都会在力不从心的状态下击得粉碎,他实实在在地判断自己不可能在二太太身上弄出孩子来。

大太太知道骂秀儿没有用,就盼着丝红赶紧把穆先生请了来。但是,丝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穆先生给李各庄的人接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进保和堂大门,左右两侧是护院房,两处外形模样的青砖卧瓦的院子,竖在纜|乳|芟碌那辜苌习谧诺肚构麝员呋褂猩炒嗔肺淦餍怠;ぴ悍坑卸锤霭蚶驳暮鹤樱邮露哉飧龃笤杭捌渲魅说谋拦ぷ鳌?

哈!这个老王八蛋果然不正经!官杆儿的情绪下子变得亢奋起来。

绫子捋弄完了大老爷的山羊胡子,就顺手抓起几上水果盘中的核桃仁绿豆糕,先塞给大老爷咬口,然后放到自己嘴里吃口。官杆儿发现绫子和大老爷的牙齿都非常白,并且吃得很香甜。

吃完了小点心,绫子就问大老爷,是我好还是丝红好?

大老爷说,自然是你更乖巧些。

绫子又问大老爷,那为什么娶她做偏房,而不娶我做偏房?

大老爷和窗外的官杆儿听了都吓了跳。

官杆儿从带工的老佟口里听到过偏房这个字眼,大体上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骂绫子说,我的天!这个小马蚤碕想给老王八蛋当小老婆了,这两个狗东西还真是有不要脸的事。本来官杆儿对上次所见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看来是分厘毫丝都不差的了。

大老爷蒋万斋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码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计,旦瓜熟蒂落那还得了!

但是,绫子表现出的依旧是副天真烂漫的神态,她说,我才不想当使唤丫头呢,我也要给你做太太,让人家伺候我。

大老爷想对她说,你想当太太就能当得成吗?但稍思忖,就觉得要再把绫子纳为小妾是完全可能的事,因为这丫头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丝红更能使他感到身心愉悦。

在又吃了两块小点心之后,绫子就从仰在醉翁椅上的大老爷怀中下来了,站到大老爷背后抡着花朵般的拳头给他捶背,口中仍然纠缠着要做姨太太的事,问大老爷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声音很娇媚。

大老爷老谋深算,觉得绫子要是嘴巴乱说,在外人耳中听来,倒觉得他越来越贪色了,这件事情应该是悄悄地酝酿,旦时机成熟方可挑出来说,像酿酒样,得有个发酵的过程,要是过早地放了气,反而全坏了。

于是,大老爷跟绫子说,此事不可胡言乱语,何去何从我自有主张。

绫子就知道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心里想着刚才大老爷说的话,嘴巴却说,我才不跟人家说呢,谁也不会知道,除了大老爷你。

官杆儿暗自得意,心里说,老子就知道!我看你们还干什么不要脸的事,那可就好看了。他得好好想想把这件事首先告诉谁,要是老五林不跟他闹翻了,当然第个先讲给他听,老五林肯定追问这种事的每个细节。以前官杆儿胡说八道地讲些自编的男女之间的事,老五林总是信以为真,并且裤裆里的雀儿就不自觉地胀起来,把裤子支得老高,但是现在官杆儿轻而易举地否定了首先讲给老五林听的可能。他想第个告诉猪蹄儿,但很快又把这个方案推翻了。猪蹄儿也是个心眼不通灵的人,官杆儿又次发感慨说,保和堂养了伙二半彪子。

不是二半彪子的官杆儿在窗台上盯了好久,手脚都冻僵了,也没看到大老爷和绫子干不要脸的事,他甚至没有看到大老爷和绫子再次搂抱在起,于是他感到很失望。官杆儿最后盯了眼剩在果盘里的核桃仁绿豆糕,就从窗台上悄没声地溜下来了。官杆儿又隐到墙角落里,把两只手插在袖筒儿里,轻轻地跺了跺脚,心里骂道,这两个狗杂种硬是扳住不搞了!

官杆儿想走,又不甘心,恰在这时候,绢子来喊大老爷了,官杆儿吓得心里嘭嘭地跳,想想要是刚才他还在窗台上偷看的话,绢子猛然闯进院子里,势必撞个正着,躲都来不及,好险!

绢子在院里就冲北书房喊大老爷,绫子在屋里应了声,绢子就推门进了屋。

此时绫子正在给大老爷研墨,大老爷握着管狼毫在宣纸上奋笔疾书,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句踏破贺兰山阙没有写完,让绢子败了兴致,就把笔搁在那儿了,问绢子,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绢子说,段四段老爷来了,在前头客厅里,大太太让你回去。

大老爷说,知道了,你先回去,说我马上就到。

绢子走了以后,大老爷吩咐绫子说,你把这儿的东西收拾好了再走,火不要灭,午饭后我和段四老爷在这儿饮茶。

大老爷的离去,给官杆儿创造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溜进了北书房。

绫子猛然见官杆儿进来,本来想发火,突然想起曾经答应过他偷小点心的事,现在见他有恃无恐,不由羞愤交加,想把他逮住狠打顿出气,但想到官杆儿说过的话,绫子就忍住了,很不耐烦地说,你也胆子忒大了,大老爷刚走你就闯进来,要是被他看见了还有你的好儿吗?你还不赶紧走,会儿就来人了。

官杆儿根本不在乎,跟绫子说,你哄不吃饭的吗?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呀?你和大老爷的事我看得清二楚。说着竟屁股坐在大老爷的醉翁椅上,顺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抓了块绿豆糕放进口里吃起来,神态模样极其可恶。

绫子明白,收拾官杆儿以防他得寸进尺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于是把情绪缓和下来,心里迅速思量收拾官杆儿的主意,嘴巴上却说,我哪知道你要过来,上次你也没说准,你又没找我,我想拿小点心给你吃也没法找得到人。

官杆儿顾不得跟绫子说话,只管狼吞虎咽地吃小点心,他知道绫子说的没有句实话,他准备在吃完绿豆糕之后再跟她扯淡,现在把口里的绿豆糕刚咽下去,马上又伸手把果盘里最后块点心抓在手中,仿佛要跟谁抢着吃般。

绫子机灵动,就把官杆儿喊住了,绫子说,别吃,千万别吃这块。

官杆儿大睁了蛤蟆眼盯着绫子问,咋不能吃?

绫子说,这是最后块,你要是吃了大老爷会发现的,大老爷吃了午饭过来,也说不准吃饭前还过来下呢?

官杆儿就犹豫了,拿着那块绿豆糕巴咂着嘴说,可我这会儿正想着吃了解馋呢,大老爷发现了又怎么样呢?又没逮住我,你不会告诉他是你吃了?反正你们两个不清不楚的,他也不会咋着你。

绫子知道吓唬不住他,就说,你听我说嘛!我当着大老爷的面吃可以,要是背着吃就不行了,这是规矩,跟你说也不懂,不如这样,你在这儿等着,这块点心你先别吃,我再去拿几块上来,我就说大老爷要的,二太太又不知道大老爷不在的事。

上馃就是高级点心,京西太行山这地方都这么说。官杆儿不知道上馃是什么滋味,想当然地认为比核桃仁绿豆糕更好吃,于是同意了绫子去拿上馃的计划。其实核桃仁绿豆糕就是上馃,并且是上馃里的上品,还有更好的恐怕就是槽子糕了。

官杆儿说,好,你赶快去拿,可不能耍我,要是耍了我,哼哼!看我咋收拾你。他心里骂绫子是小马蚤碕绫子说,好,你等着,我会儿就回来。心里暗自得意,骂官杆儿说,小王八蛋!你等着有好看的。她已经想好了怎么收拾官杆儿。

绫子走了以后,官杆儿就从醉翁椅上站起来在屋里四处看。书架上满是书,四周墙壁上挂着并不好看的字画儿,书案上有笔筒笔架儿和纸,炕上有张矮桌,桌上有茶壶和茶杯,显然是绫子刚才用篮子提过来的。炕头上的两卷被褥也不像常有人睡过的模样,地上除了书案和张八仙桌子两张杌凳儿之外,就是这张醉翁椅了,还有副火盆架子上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副脸盆架子上放着只铜盆。这老王八蛋还真能享福,看个书还铺坦这么大阵仗,真他妈的该死!官杆儿天生就恨有钱的。

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官杆儿就又坐回醉翁椅上,眼睛盯着果盘里的那块绿豆糕,心里盼着绫子赶快给他端了上馃来。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时间长,最后怀疑绫子耍弄他,心里骂绫子,这个小马蚤碕果然不是好东西!敢耍我?等着!官杆儿旦心里生了报复念头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准备把最后那块绿豆糕吃掉,还要往茶壶里撒泡尿,然后走了之。撒尿是官杆儿报复人的基本手段之。

疑心甚重的官杆儿不该轻信绫子,更不该低估绫子,绫子决不是老五林,个连大老爷都敢动心机算计的绫子怎么可能输给个十来岁的毛孩子?尽管十岁的官杆儿已经算得上是狡诈多端的人物,但这次他还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