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鹞子跟牛旺说,你带两个好手去保护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这边有我。

二太太自觉刚才说得莽撞,忍不住搂住亭儿说,亭儿说的是,真是妈的好女儿,乖女儿,妈疼你。

是不是要请两桌酒才好?大太太问。

二老爷直为如何提起这件事犯难,结果是只要横下心来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二老爷把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倏然之间痛快淋漓。怀上了,我老婆二太太蒋陈氏也怀上了!二老爷高声大嗓地说。他的面色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现在这切都打在个蓝底碎花面的包袱里了,二太太要用它赎丈夫二老爷的命。

二太太用手捋了下头发,这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院子,她昂首挺胸,有点像英雄赴法场的样子走到了土匪中间,站在了大太太身边,然后用不容抗拒的声调说,去搬张椅子来。

勾八对大老爷的提议味赞成,并不发表个人意见,心思显而易见不在这上面,于是大老爷便准备告辞了。

于是,丧事总管就定了穆先生,副总管是许老爷子和高鹞子。二老爷对此大为不满,他在没有人的时候指责二太太说,你被蒋万斋收买了!这话他曾经说过,后来又觉得不解气,又说,你跟蒋万斋合穿条裤子。这句话二老爷是第次说。

二太太掌管了保和堂的家务,下人们有许多事要请示二太太,都要由她拿个主意,二太太就每日活得精神了。

不,不去,今天黑夜不去!二老爷说得斩钉截铁。

大太太这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特点来。正惶间,声男人的咳嗽让大太太倏然之间放心不少,接着大老爷蒋万斋挑开门帘进来了,他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参差不齐地蓬散着,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以前贯儒雅做派的大老爷。大老爷般不会到二太太睡觉的屋子里来,他是从账房许老爷子那儿回菊花坞这边来的时候听使唤丫头说的,才知道二太太病了,于是就到银杏谷二太太这边来了。

我的朋友说,你神经有毛病了,我不知道保和堂是怎么回事。

大太太几乎嚎啕大哭,抓了段四的胳膊不放,颤了声儿地说,段兄弟你得帮忙,你得帮忙啊!她忘了以前直称段四为花溜棒槌的事。

与大太太相比,二太太要冷静得多,当然已经没有心思再给肚里的儿子哼小曲儿了。二太太非常自信十天前活埋了哑巴及杀了赵铁手的事跟保和堂没有任何干系,也自信声名远扬的保和堂对别人的栽赃陷害最终定能沉冤昭雪。临危不惧和处变不惊是二太太向来就有的品性。

二太太说,虽说世上的事儿是是非非红口白牙地说不清楚,可是自古以来冤有头,债有主,万事总有个水落石出,保和堂决不能平白无故的受人陷害,就是拼了保和堂的家底儿,也要把这场人命官司做个清白了断。

弟妹所言极是!直未开口说话的大老爷蒋万斋本来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着大太太和使唤丫头们乱做团都不表态,倒像是没事的人般,听了二太太的番话,满心的钦佩之情脱口而出,他说,保和堂决不会因了这场无中生有的人命官司而污了百年清誉,想我保和堂蒋家世代安分守己,当年老太爷官至七品而辞官不做,甘愿回乡为民,也是因了官场黑暗,担心有朝日不慎污了祖宗名声,眼下既然摊上了这场莫须有的人命官司,保和堂只有据理与人对簿公堂了,但我保和堂蒋家岂是胆小怕事之辈,任人污陷而束手待毙,正如弟妹所言,拼得我保和堂蒋家的万贯家产和上下几代人的人缘关系,也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大老爷蒋万斋的自信当然不是空口无凭。

段四说,此事大可不必惊慌,兄弟来保和堂又不是拿铁链锁拿人犯,万斋兄把事情想严重了,法院也只是因为杀人凶器牵扯到保和堂,这才请大当家的去问个究竟,再说万斋兄还是县议员嘛,岂是他人能随意冤枉得了的?段四这么说,保和堂的人安心了不少。

段四无有例外地在保和堂吃了午饭,并且喝了酒,由大老爷蒋万斋亲自作陪。让段四感到意外的是所有女眷都没有回避,包括二太太。保和堂所有的人都心里明白,段四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尽管保和堂在官场上的关系并不简单,但有段四照应总是件极为现实的事。

段四感到受宠若惊的是大太太在吃饭时给他往碗里夹了砣鱼子,鱼子就是鱼卵,是很好吃的东西。保和堂吃鱼的时候不多,要看有没有人从大西河里捞上来卖,现在让段四碰到了。

接着二太太也亲自动手夹了块外形十分好看的鸡肉放在段四的碗中,何况二太太行动很不方便,这就让段四更感动了。这是块叫公鸡蛋的东西,学名可能叫鸡肾,这也是种入口感觉非常美妙的东西。

段四心安理得地喝了衡水老白干,又细嚼慢咽地吃了鱼子和公鸡蛋,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美好。

大老爷蒋万斋在离开保和堂之前做了几项必要的工作,是给天津北京和保定能在官场说上话的朋友旧识写了信,并安排了所备的礼金数目,这些都可以由保和堂在天津北京保定的铺子直接支付,也免了要人路上带着辛苦。老太爷在世时的位至交在直隶省司法界还有些名头,保和堂在天津的买卖多仰仗他的照应,上次费老爷子也是靠了这位有来头的人物出面摆平了的,保和堂每年也送些礼给人家,但重要的是老太爷的面子,蒋万斋自信动用这样的关系没有摆不平的事,何况保和堂摊上这场人命官司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

大老爷写了书信,吩咐护院房的三名精干小伙子立刻分头动身去天津北京和保定,各地掌柜的接信后自然会出面打点这件事。剩下的事是家事。如果二太太没有拖着身子,由她和大太太守在保和堂,大老爷会放心得多,现在指望最多的恐怕只有高鹞子,当然,有许老爷子和穆先生也可顶不少事。这样来,跟随大老爷蒋万斋出行的就只有牛旺了。

大老爷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大可不必担心,既然知道刀子是郭氏兄弟从柳师傅那里借去的,有柳师傅做证也就是了,我去法院讲清了这件事,也不会费什么周折,用不了几天也就回来了,你们尽可以放心,孩子才是极为重要的。他这么说,大太太二太太都照顾到了。

大太太说,家里的事老爷放心,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能去把官司了了,平平安安地回来比什么都好。大太太说着泪水又忍不住淌下来。

丝红受了大太太感染,眼圈红,也把泪流出来了,这阵儿她已经忘了讨厌大老爷山羊胡子的事,毕竟是有纳她为小这说,要是大老爷回不来或是蹲了大狱,保和堂就此垮了,那她该怎么办?不是连人都没嫁就变成寡妇了?丝红的伤心是有来头的。

二太太当然没有落泪,倒不是她不在意大老爷的好歹,实在是哭并不解决问题,倒显得不吉利。二太太想的是大老爷这走,保和堂还真有群龙无首的感觉了,尽管保和堂没有分家立业,但五根手指攥在起才成拳头,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做妯娌,倒不如合在起好了。二太太觉得给大老爷做二房恐怕是势在必行的事了。

保和堂所有管事儿的人都聚在菊花坞,听大老爷安排,这种万众心的场面让大老爷很感动。正说着话,就见柳老疙瘩泪流满面地走进院门,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扑通声跪下了。

柳老疙瘩几乎嚎啕大哭地说,大老爷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保和堂!大太太二太太呀,都是我这个浑虫给保和堂惹的乱子啊,我要是不借给郭家兄弟那两把刀,保和堂咋会摊上这场人命官司?让我去吧,我去坐牢!要砍头就砍我的头!

大老爷蒋万斋赶紧把柳老疙瘩拉起来,安慰说,柳师傅不可如此,有哪个人敢说要保和堂的人坐牢砍头?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在保和堂做好饭菜,伺候大太太二太太,你就是有功之臣,我蒋万斋感激不尽,保和堂应事物不必担心,自有我在。

这样来,又耽误了段四和大老爷会子工夫,直到大后晌,段四和大老爷行才上了路,好在今天只赶到板城,大家都骑了牲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过两天到紫荆关,然后出山就是长路了。

大老爷行在板城住了夜,赶了两天路到紫荆关,然后下十八盘到易州,第七天到涞水,这趟走得悠闲自得,倒像是游山玩水样。

县长何隆恩当天接见了大老爷蒋万斋,并设宴为他接风,这让蒋万斋受宠若惊,要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身上还挂着疑犯这个名头。但是,何隆恩在席间对人命案子的事只字未提,只谈了些诸如收成及保和堂在外的买卖等寻常话题。蒋万斋也不提官司的事,他认为何县长不提此事自有他的道理。

事实上,何隆恩还不知道蒋万斋摊上人命官司的事,他刚从北直隶省会天津开会回来,下午的时候他的秘书说,山里的蒋议员来拜访过,何隆恩就知道是蒋万斋来了。何隆恩设宴为蒋万斋接风显然是出于他对蒋万斋的敬佩,早在到涞水任职之前,何隆恩就在天津和保定听到过保和堂的名头,到了涞水才知道赫赫有名的保和堂老根却扎在涞水县的山旮旯儿里。藏龙卧虎,卧虎藏龙!何隆恩当时大发感慨。既然是何隆恩知道了蒋万斋的底细,所以在上次议员选举的时候,着实为蒋万斋当选议员说了些话,遗憾的是最终没能进入北直隶省议会,但这并不影响何隆恩对保和堂大当家蒋万斋的好印象。

吃了何隆恩的酒宴回来,蒋万斋刚喝了杯茶,段四就从外面回公馆来了,他也是应了好友之邀去吃酒的。

喝得醉醺醺的段四进门就跟蒋万斋说,这回的官司不好打,碰到硬碴儿头了,真没想到你们玉斗还净出能人。

牛旺没有跟大老爷蒋万斋去吃何县长的酒宴,当然也不会跟着段四去吃酒宴,他得在公馆里守着东西,这会儿他从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回来,边吃边说,那是,不光出能人,还出王呢。牛旺说的自然是历史上的梁王董资建,牛旺对段四也没多少好感,倒不是受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影响。

段四不理会牛旺,只管跟大老爷蒋万斋说,你知道赵家雇了谁来打这场人命官司?你真是想不到。

大老爷蒋万斋当然想不到,就问,你说是谁?保定的还是天津的。

段四因为喝多了酒,神经有些兴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哪里是什么保定天津的,是赵四哨!

蒋万斋和牛旺都很惊讶,除了没想到还觉得可笑,赵四哨替赵家出头跟保和堂打官司,保和堂还用得着这么担惊受怕吗!蒋万斋几乎哈哈大笑,牛旺也笑,段四在怔之后也跟着笑。

蒋万斋说,赵四哨倒是个铁嘴钢牙的主儿,只是早就金盆洗手,不再干打官司的勾当了,现在又出山了是不?但他毕竟是孤陋寡闻之辈,况且今非昔比,今日之法事岂是能用老套子解决得了的?

牛旺在边帮腔说,赵四哨那套谁不知道,无非是撒泼耍赖。牛旺的话大老爷爱听,蒋万斋生最厌恶也最看不起的就是滚刀肉,至于大老爷最终给滚刀肉官杆儿活活气死那却是十八年以后的事了。

段四认为蒋万斋犯了刚愎自用的毛病,打官司跟打仗样,任何时候都不能草率轻敌,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

段四说,还有三天开庭,我担心你省会天津的关系还没有接上,这边就有亏吃了。段四酒醉心不醉,句话点在关节上。

大老爷蒋万斋也正担心去天津的人误事,要是来得及,保定这边也得支应下才好。大老爷蒋万斋很想让牛旺再去天津打探情况,但想到自己身边无人也不行,于是又忍住了。

段四显然有些乏了,对蒋万斋说,睡觉吧,不管遇到什么事,也得先保养好身体。然后就大喊公馆的伙计端洗脚水来。

段四之所以还跟大老爷蒋万斋住在起,是上面交待的,法律上也有这个规定,蒋万斋毕竟还是嫌疑犯,要不是有县议员的头衔,住的就不是公馆了。蒋万斋自然也明白这层道理。

睡在炕上,段四就想二太太,牛旺想的是秀儿和他的儿子牛鼻子,而大老爷想得更多的就是赵四哨了。大老爷想不通的是赵四哨怎么会出面替赵家打这场官司,要知道即使赵家本族的人也没有几个说赵铁手好,赵四哨就更不会了,传说赵铁手的老婆当年正是赵四哨的相好,是赵铁手恃强凌弱硬娶为妻的,赵四哨当时打输了他人生第三场倒霉的官司,并金盆洗手,发誓再不替人递状子过堂,他甚至连自己的相好被人强占为妻的事也咬牙忍了。晃十来年过去,赵四哨又重出江湖,并且替他当年的仇人打官司,这让大老爷不可思议。

有关赵四哨替人打官司的事对蒋万斋来说只是耳闻,蒋万斋生没经过过堂打官司的事,自然也没见过赵四哨在大堂上雄辩的风范,在蒋万斋的印象中,赵四哨不过是个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并且差不多被人遗忘的瘦干巴老头儿。说瘦干巴老头儿当然不准确,赵四哨其实刚近中年,只是终日不修边幅,活得邋遢了些。

话说到这儿,读者差不多应该明白了,赵四哨从事的职业相当于今天的高级律师,靠替别人打官司拿佣金过日子,官面上叫状师,八十年以后,这是个发财的行当。但在八九十年前的时候不行,那时候不叫开庭,叫过堂,堂上坐的也不是法官,是穿着青袍戴着花翎大帽的县官,旁边站的也不是法警,叫皂隶,穿着短马褂儿,腰里挂着鞘刀,手拄根红木大棍,只要县官声令下,立马会把犯人打个皮开肉绽,熟读大清律的赵四哨样曾给打得屁滚尿流。

赵四哨之所以名扬百年当然是因为他曾打赢了几桩难啃的官司,个出身于平民之家的人,不靠权势和金钱,靠自己的机智战胜邪恶势力赢得胜利的事即使在今天都是个奇迹,而那时候就自然更少见了。玉斗人能在今天记得赵四哨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