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把瘸爷叫来了。瘸爷拄着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着这只跟了他半辈子的老狗。天是阴着的,大地上一片银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里被咬死了。老人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苍老的眼里扑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泪。

“听说了么?鳖儿犯事了!说是已经抓起来了。”

走来的是大碗婶。大碗婶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还快。她扛着一张大锄,一见杨书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说: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一个人离不开你的时候才会真正服你。杨书印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娃子知道,在扁担杨村是离不开他杨书印的。他要再和这娃子谈谈,好好谈谈。叫娃子自己想吧。若不行,他就做一回恶人……

显然,没有一个人到那贴了大纸的墙跟前去看,谁也不去看。可人们还是知道了,那墙上贴的是一张“招工广告”:

这还不算什么。接下去她便说出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她说她在那天夜里看见麦玲子了,她说那天夜里很黑,她看见麦玲子穿着花格格衫,兜屁股裤子,一扭一扭的,搽得很香。她说她看得真真白白,清清楚楚,一点也不错就是麦玲子。她说麦玲子穿的花格格衫是红、黑、白三色的,这件衣服很俏,她不常穿,可那天夜里她特意地穿上了这件红、黑、白三色的花格格衫。大碗婶还说她看见麦玲子手腕上戴着一块亮亮的表,她肯定这块表不是麦玲子的,那是块很小很亮的表,麦玲子过去没有戴过表,她说麦玲子就戴着这块表在那座楼房的后墙根站着,还不时地看看那块表。楼上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大碗婶说那是半夜的时候,楼上很黑。渐渐地,她便看清了,那很黑的楼上开了窗子,窗子里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梯子,一个很黑很软的梯子。大碗婶说她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那梯子便顺下来了。麦玲子就顺着梯子往上爬。她说这时她还是不太相信,可麦玲子爬了一半停住了,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动静,这会她又一次证实了那是麦玲子,麦玲子就顺着梯子爬到楼里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去了,谁都不知道,连罗锅来顺都瞒下了。大碗婶说罗锅来顺睡在楼下,他当然不知道。后来,她还听见楼上有叽叽喳喳的笑声,那笑声是三个人的。大碗婶说那笑声是三个人的,说是狗儿杨如意一个大床上睡了两个女人……

罗锅来顺在院里站了一会儿,看那狗狂躁不安地往门口扑,也觉得门外有什么动静。他走过去趴在门缝里往外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声!

河娃赶忙说:“娘,赶明儿挣了钱一定不委屈您老人家……”

“厂不小吧?不是挂着轻工部的牌子么?”杨书印不动声色地问。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

“哪来的本钱?”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当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却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杨书印的头都快要炸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口毫无来由的闷气憋在肚里,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边的脑袋木木的,此后便痛起来,痛得他夜夜失眠。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得死死的……

爹的嘴咧得很宽,连声说:“中,中。”

现在,这挨揍的小狗儿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红润而有生气。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流。那身量也因了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显得高大魁梧,气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里揣着一叠烫金的名片,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xx部涂料厂厂长杨如意”的字样,这是他出外六年的结果。

这座金屋之所以会成为罪孽深重的阴宅,就因为它所表现的对大地的鄙睨、拒斥,它的冰冷与隔绝,它拒绝成为大地怀抱里的风景,而处于被连根拔起的状态。

杨书印自然不做解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然目的达到了,他也就不多说了。随你们怎么想都行。送客时,他专门让在省报社当记者的杨文广再多留一会,说他还有话要说。

当年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杨文广如今也混出人样来了。省报记者的牌子响当当的,身为“无冕之王”,自然是吃遍天下无人敌,到哪里都是最好的招待,连各县的县长、书记们都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着身价长出来了。他是县委专程派小轿车送回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对“恩公”杨书印,他是不敢怠慢的,人得讲良心呢。过去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心里说:“广阔个屁!广阔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了。”要不是杨书印,他能有今天么?

虽然送客时杨文广坐着连动都没动,可当杨书印折身回屋时,他就赶忙站起来了,走上前十分谦恭地说:“老叔,您得保重身体呀!”

杨书印坐下来,沉吟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十分为难似的。

“老叔,您有啥话说吧,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最大努力。”杨文广说。

杨书印一只手捂着头,叹口气,缓缓地说:“文广哇,你老叔一辈子爱才,从没失过眼。可、可你老叔看错了一个人,看错了……”

“谁?”杨文广不服气地问。

“如意呀,如意这娃子……”

“嗨,不就是个暴发户么?!”杨文广截住话头,不以为然地说。

杨书印轻轻地拍着头说:“这娃子是个干家子,是个人才,可惜我发现得晚了。晚了……”

杨文广不解地望着杨书印,好半天也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

杨书印十分沉重地说:“文广哇,这是私下给你说的。如意这娃子是块材料,可他这一段不走正道,奸污妇女,行贿受贿,啥恶事都干哪……”

“老叔,你、你是想叫我在报上捅(批评)他一下?”杨文广试探着问,他心里却有点犯难了。

“不……”杨书印摇摇头说,“这娃子不管怎么说是个人才。我失了眼,没能早些发现他,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我不能眼看着这娃子毁,我得拉他一把。他总是扁担杨走出去的娃子呀!”

“老叔,那你说咋办?”

杨书印说:“文广,如今你是省报的记者了,老叔也不能再把你当孩子看了。你这次回来看老叔,老叔心里很高兴。这么多年老叔没求过人,这次,老叔想求你办件事……”

“说吧,老叔,只要我能办的。”杨文广心里一热,赶忙站起来了。

“文广,你坐你坐。”杨书印亲切地拍拍杨文广,说:“文广,老叔要你在报上多发几篇文章,好好地宣传宣传如意。要是能在《人民日报》上也发些文章,那就更好。多宣传宣传他吧,报纸影响大,报上一登,注意他的人就多了。上上下下都看着他,这娃子兴许还能走上正道……”

杨文广一下子怔住了,心里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似乎猜出了杨书印的心迹。报纸上每宣传一个人,都招来很多麻烦。且不说有各种各样的应酬马上会加到这个人身上,上上下下都会来吃他捧他拉他骗他……而各种各样的反面意见也就跟着来了,他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问题、毛病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马上就会有人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到处告状。更可怕的是,这些专业户、个体承包户真正能站住脚的干净的没有几个,多多少少都是有些问题的。那么,宣传来宣传去,最后不是被吃垮就是进监狱。全省以至于全国,不知有多少赫赫有名的个体承包户被“宣传”到牢房里去了……杨文广不敢往下想了。老叔对他的“恩德”也使他不能往别处胡想。老叔话说得这么恳切,又是这样爱才,是决不会用这种手段坑人的。老叔在乡下住着,也许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老叔都是善意的。老叔尽心尽力地把他拉巴出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得应承下来……

杨文广想了想说:“老叔,我写。可有一条,我得实事求是地写。不然……”

杨书印点点头说:“那是,得照实写。不过,这娃子确实是个干家子,还是多鼓励鼓励吧。多写长处,多写长处……”

杨文广说

:“好,我组织几篇文章。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听说杨如意跟我们那里的副总编关系不一般……”

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我总算对得起这娃子啦,对起他啦!”

杨文广笑着说:“等如意出了名,得让他好好请请老叔哩!”

杨书印淡淡地说:“对如意,老叔尽尽心就是了,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叫写的。用不着多说。”

“好,我不说。”……

当天夜里,村长杨书印又带病去看望了瞎眼的四婶。他给四婶带去了两匣风干的点心,一进屋就抓着四婶的手说:“老婶子,书印对不住你。书印没照顾好那俩侄子,书印有罪呀!”

四婶手捧着那两匣点心,眼里只有流泪的分儿了。她好半天才哭出声来,紧接着就想下跪:“书印,书印,说啥你也得救救那俩侄子呀……”

杨书印把瞎眼的四婶搀起来,说:“老嫂子,自己村里娃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慢慢说,慢慢说。”

四婶就又哭起来了:“书印哪,这可叫我咋活啊?一个瞎老婆子,一点路也没有哇……”

杨书印说:“别哭,事既然出来了,哭也没用。你听我说,你怕不怕?”

四婶用脏兮兮的衣裳擦了擦眼上的泪,说:“我一个瞎老婆子还有啥怕哩。”

杨书印轻声说:“老嫂子,你只要不怕,这事就好办了。我托人一边活动着,你进城去找杨如意……”

“他叔,我连门都没出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