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到处都在嚷嚷改革,一个小小的村长的确不算什么了。他在村里的威望已不如过去了。地分了,求他办事的人少了,谁还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里树这样一个改革典型,让这娃子把他的资金、设备全都弄回来,在村里办一个厂……有权有钱,扁担杨村不还是他说了算么?纵然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这十八亩地头上,他有通天本事也翻不出杨书印的手心……

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沙沙”地开进村的时候,无论在地里做活儿还是在村里走路的人全都扭过脸儿去了。不看,眼不见心静,可是,人们还是知道杨如意带着女人回来了,而且是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没有女人的汉子,不时地望望天儿,便觉得这日月分外的难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觉得女人太土、太脏、太丑,心里无端地生出些恶气。这恶气没地方出,只好在心里闷着……

她说她早就看出这闺女有身子了。走路不一样,腰里紧。你没看她腰儿一扭一扭的,多硬啊。别看她束的紧,有身子没身子是不一样的,肯定是怀上了。有一次,她去代销点里买针,还见麦玲子吐了呢,吐了一大摊。她没敢吭声,大闺女家咋就会吐一大摊子呢?她没敢吭声。

一钩冷月斜斜地照在楼院里,像水一样的月光把院子照得阴森森的。那只拴着铁链子的狼狗狂叫着在院子里窜来窜去,一次又一次地向大门口扑去,把铁链子拽得哗啦、哗啦响……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恨得直跺脚……

“娘……”林娃“扑咚”一声也跪下了。

“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屋……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三姑来了。”他机械地应了一声,就那么木木地站着。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子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城市那种以砖石钢铁混凝土而砌成的非自然的暴力形式已与市民本身的心性结为一体。市民的心性如城市的景貌一般,表现了倨傲、实用、冷漠、隔绝。在砖石钢铁的牢狱里,人变成了漠然的囚徒,失去了与大地的联系,人的心灵就像空中阁楼里的花一样苍白而萎缩下去。具有文明末日气象的钢铁动物城市,否定了它根植其上的大地,就像城市一样,人的历史命运和存在已被连根拔起。这种被连根拔起的命运难道还不令人恐惧吗?连想一下这种命运难道不足以令人颤栗吗?具有城市意象的“金屋”难道不是因此而令人恐怖吗?作为城市意象之象征的金屋在扁担杨这乡野之地所显示的就是这种已被“连根拔起”的恐怖的异象: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

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