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婶坚定不移地认为麦玲子是做了丑事了。

这天半夜里,狗咬得实在太厉害了。罗锅来顺睡不着觉,就披着棉袄下了床。他心里有点怵,却还是大着胆子走出来了。

火渐渐地熄了……

“娘……”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还能帮帮他呢。”

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什么。

河娃说:“你要是人,就豁出来干!”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头始终红亮亮的。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

后爹罗锅来顺牵着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人磕头。为了让他得到村人们的认可,不至于受人欺负,后爹佝偻着腰赔了更多的笑脸:“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着跪下,叫叔、叫伯、叫大爷、叫婶子、叫大娘……小骨头很嫩,跪着跪着就跪出血来了。那时候他的血是红的,黄土是他的止血剂。

扁担杨沉默了……

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于人具有真正的神圣的性质。房屋对于人的意义,是一种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宁的栖息之象征。人借此扎根于大地之中,并成为大地的守护者,成为宇宙这座宙宇的朝圣者和守护者。就像植物一样,房屋和大地万物是协调一体的风景。奠定基石,筑起庙宇,树起社林而有了与大地相适应的文化社会。作为动物的人类在栖居中就获得一种神圣的植物天性。他有了一个根柢,一个家,有了一个家,他就可以在无尽的灵魂漂泊中进入返回,向大地的返回。房屋住宅本如植物一般,它的发展是植根于大地之上的文化形态的开展。但是物质文明时代的城市,则剥除了文化精神与大地的根柢,剥除了住宅与天地神的联系,栖居的寺庙性质或宇宙性质荡然无存。物质把人和神性存在却挤到了边缘地带和乌有之乡。城市定居所以不再植根于大地中,城市傲慢地鄙晚地遗忘了它立于其上的根基。

瘸爷重重地吸了口气,把眼闭上了。他把愤感深深地埋在心里,对扁担杨这个不肖子孙,他看都不愿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睁开老眼,用苍凉、干哑的声音说:

“闺女,你过来。我有话说……”

惠惠拧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连动都没动。

“闺女……”瘸爷用慈祥、关切的目光望着这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姑娘,那目光里含着许多许多老人才会有的爱护……

杨如意冷冷地说:“过去。”

惠惠不悦地又拧了拧腰,说:“干啥?”

“过去!”杨如意重复说,神色十分严厉。

惠惠看了看杨如意,虽然满脸不高兴,却还是“的的”地走过去了。

瘸爷诚心诚意地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上当了!闺女……”

惠惠嗔着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瘸爷,问:“上谁的当了?”

瘸爷急切地说:“闺女,那娃子不是人,是畜生!狗都不如的畜生!别跟他混了……”

惠惠转过脸看了看杨如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了。

杨如意在远远的一边站着,却一声不吭。

瘸爷又说:“闺女,我是好心才说这些。别跟他混了,那狗杂种总有一天要坐牢的。他……”

“他怎么了?”惠惠故意问。

瘸爷叹口气,劝道:“闺女,有句话我不该说。这、这畜生不知糟践了多少黄花闺女……你快走吧,闺女。要是没钱,我给你几块。”瘸爷说着,手哆哆嗦嗦地往兜里摸,“走吧,你还年轻,找个正经人家吧……”

惠惠刚要说什么,杨如意朝前走了两步

,沉着脸说:“瘸爷,你别说了。我给她说。”他看了看瘸爷,又瞅了瞅惠惠,竟然很认真地说:“惠惠,瘸爷说得对,我不是好人。你要走就走吧,我叫司机送你。”

瘸爷“哼”了一声,还是不看杨如意。他万分恳切地望着这“城里来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让她看看。他觉得他是在救这姑娘,他不能看着这娃子在他眼皮底下作恶,他要把这姑娘救出火坑。瘸爷的目光凄然而又坦诚,脸上带着一种普度众生的苍凉之光,他简直是在求这姑娘了:

“闺女,走吧。闺女……”

惠惠却一下子跳起来了,两眼圆睁,用十分蔑视的口气说:“关你什么事?老不死的!……”说完,“的的的”一阵风似的走去了。

这句话把瘸爷呛得差一点晕过去。瘸爷受不住了,他眼前的天地、万物都在旋转。变了,什么都变了!大天白日啊,在扁担杨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好心不遭好报,这是瘸爷万万想不到的。好好的姑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是为钱么?都是为钱么?不为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么,普天之下哪还有一块净土呢?!瘸爷难受哇。瘸爷为世风难受,也为这姑娘难受。瘸爷是不忍心看这姑娘受害才站出来说话的。瘸爷的好心被当成驴肝卖了!瘸爷古稀之年竟受人这样的污辱?!瘸爷紧闭双眼,眼里却掉下泪来了……

这时,杨如意说话了。杨如意吸着烟,很平静地对站在身边的惠惠说:

“去,给瘸爷道个歉。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

惠惠说:“不去。他管人家的闲事干啥?老不正经!”

“去。”

“不去。”惠惠扭了扭腰,说。

“去!”杨如意“啪”地甩了烟头,恶狠狠地说。

惠惠的眼圈红了,她恨恨地看了杨如意一眼,委屈地咬着下嘴唇,欲动未动,身子像蛇一样地扭着……

杨如意轻轻地拽了惠惠一下,和气地说:“惠惠,去吧,他是长辈……”

惠惠慢慢地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杨如意,又往前挪。快挪到瘸爷跟前的时候,她站住了,勾下头去,红着脸低声说:“大爷,我刚才……”

这时,杨如意快步走过来,示意惠惠别说了。他扶着惠惠的肩膀站在瘸爷面前,沉静地说:

“瘸爷,我很坏。可她偏要跟我。真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说完,拉着惠惠扬长而去。

瘸爷的眼一直是闭着的,他不愿再看这一对“狗男女”了。瘸爷知道他被这狗儿耍了。瘸爷气得两眼发黑却又说不出话来。瘸爷万般无奈,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恶唾沫:“呸!”

瘸爷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不能眼看着让一村人都毁在这鳖儿手里。瘸爷又忿忿地拄着拐杖找杨书印去了。他一进院子就顿着拐杖说:

“书印,你得管呢!……”

堂屋里,就像是专门等他似的,立时传出了村长杨书印那低沉稳重的声音:

“管。二叔,我管。”

五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三间屋子是黑颜色的,进了第一间屋子,进了第二间屋子,再进这第三间屋子,你就会觉得突然间掉进了万丈深渊!整个身子都在下沉、下沉、下沉……你的心在下沉中被紧紧地攥住了,瘪缩成一个小小的黑色粒子。再待上一会儿,你就会觉得你是在一个黑色的无底洞里悬着,眼看着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下跌,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于是,你就会像狼一样的大声嚎叫……

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