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那人笑了:“多少年?只要土质可以,谁也活不过它,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活不过它。你记住我的话,只要土质可以,它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春堂子机械地站了起来,绿色的阳光在他眼前晃着,晃得他头晕。他慢慢地朝东屋走,他不得不去。三姑是他的媒人,给他说下了东庄的闺女,去年就订下了,两年来没少送礼。

杨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楼顶上站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一副大人物的气魄。九月的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腾,身在升腾,五脏六腑都在升腾。他展着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九曲回肠里压了二十七年,到现在才顺顺溜溜地吐出来,吐得畅快,吐得惬意。

这座楼一下子摄去了所有人的魂魄,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笑声。人们默默地走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似乎人人都从这楼房上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心里闷。它像怪物一样竖在人们眼前,躲是躲不过的,只要有阳光的地方就能看到它,它简直把一个村子的光线都收去了。扁担杨的人是能忍的,纵是如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人们再也不到杨如意家去了。邻居们宁肯多绕些路,也不从他家门前过。这分明是怕着什么,怕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上地干活的时候,人们竭力把胸脯挺得更高些,昂昂地走,脸上带出一股肃穆的凛然之气。那脊梁上也仿佛很沉重地背着什么,只是硬挺着走。村里那位辈分儿最长的瘸爷,过去每日里拄着拐杖到村街里去晒暖儿,自此,就再也不出门了。

人们已在受到这更真实的“理想”的诱惑。在李佩甫所展示给我们的扁担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人们对此充满向往、恐惧与仇恨,然而却没有对“新生活”的爱。人们只有一种占有欲的向往,一种不能占有的仇恨,和一种不曾占有的恐惧。麦玲和来来都徒然地只有向往,只有欲望。林娃兄弟却充满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以至要拼刀子赌博和以杀人绑票要挟。村长杨书印也充满了不能占有的仇恨,不过他是笑里藏刀,企图以权杀人或借权杀人。而扁担杨的一老一少,瘸爷和小独根,则是不曾占有的恐惧之象征。这一老一少也许代表了更为普遍的心理倾向。金屋是一种重负,压在扁担杨的心头。物质财富的诱惑,使人们发生了严重的心理错乱。对不曾拥有过的压倒一切的金钱的恐惧,以精神病的形式出现了。三岁的婴孩小独根在梦中无端地突兀地说出,“杨万仓回来了!”人们对此神经质的呓语惊恐万状。小独根的呓语正是村民们内心恐惧之象征。瘸爷出之于对本族命运的担忧查阅族谱,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然而在这个名字之下没有任何记载,只有一个无法理喻的因而更生恐怖的符号“◎”。瘸爷和他的一族人就被这不可理解的未知的命运之恐怖所抓住了。

河娃没有吭声,眼直直地望着远处。钱,钱,上哪儿去弄钱呢?渐渐地,他眼里泛出了恶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个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又恨自己没有能耐。一时间,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林娃心里正窝着火呢,忽一下也站起来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粗声粗气地问:“你说啥?你敢再说?!……”

河娃说:“你要是人,就豁出来干!”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豁出来就有本钱?”河娃说。

“哪来的本钱?”

“卖房子!能卖的都卖,车子,手表,床……统统卖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疯了?!”

“没疯。”河娃淡淡地说。

“卖了房娘住哪儿?”

“那两间草屋给娘住。瓦屋卖了,三年就翻过来了。”

河娃是疯了,想钱想疯了。林娃也想钱,可他没有兄弟这么邪乎。他抱住头蹲下来,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天黑透了。颖河静静地流着,依旧不急不躁地蜿蜒东去。河堤上的柿树黑红黑红的,柿叶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着旋儿飘进河里。这时候一个黑黑的人影儿在远处的田野里出现了,他像孤魂似的四处游荡着,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河娃盯着远处的黑影儿看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那是谁,也没想知道。回过头来问:“哥,你说话……”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头问,他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儿……

“栽就栽,我是豁出来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干。”河娃说。

林娃一跺脚!“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着林娃,林娃看着河娃,两人眼里都泛着腾腾的绿火。夜色更浓了,远远近近有流萤在闪。那黑影儿渐渐远去了……

过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说:“也……卖不了多少钱哪。”

河娃说:“我算了,能卖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干不干你说句话?”

“那瓦房盖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将来咱盖好的。”河娃不耐烦地说罢,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这时,他看见那黑影儿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儿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赌气推着车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会儿,也跟着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地低头走路,谁也不理谁。

回到家,驴扔似的倒在床上,两人都呼呼地直喘气。瞎娘摸着走出屋来,喊他们吃饭,连喊几声都没人应。气得瞎娘掉了两滴眼泪……

第二天上午,村街里贴出了一张“拍卖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笔字写着:

因急需用钱,现将瓦房一所(三间),自行车(两辆七成新),手表两块(戴了八个月),木床一张(老床),大立柜一个(白碴好木料),降价处理。如有人要,

请速与杨林娃,杨河娃联系。三天为期,过时不候。

价格:……

只有瞎娘还蒙在鼓里,一早便拄着棍出来,听见人声便说:“他婶,只当是积德哩,给娃们说门亲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告示”贴出来之后,人来人往的,也都停下来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没人张口说要。只有大碗婶拍着屁股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人们也觉得这日子似乎是没法过了,怕是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来。娃子们一个个都邪了,这阵子连房子、家什都要卖,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卖娘的老肉呢!

半晌的时候,村子里果然有哭声传出来了。春堂子死了。当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儿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没有多想,就一蹦子蹿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笔,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他把瞎娘的棺材也卖了!棺材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置下的,一共置了两口,爹死时用了一口,就剩下娘这一口了。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想,想的只有钱,他需要钱……

过后,回想那天夜里的情景,他也觉得春堂子死的蹊跷。他想起那黑影儿飘忽不定的路线,终于想明白春堂子是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呢,然后他是照直走的……蓦地,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楼房里去了?

二十五

大风天里,整个村庄都被黄尘遮住了。到处都是被风扬起的尘土,人只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脸上身上便会蒙上厚厚的一层,连眉毛也成了黄的。但那楼房还是清清亮亮地矗着,一尘不染,仿佛刚在水里洗过一样。这时的楼房竟然是铜绿色的,在风沙中莹莹地泛着绿光……

待风快要住了的时候,二楼处有一扇窗玻璃碎了。那碎了的玻璃像弹丸似的飞向四处,同样是泛着莹莹的绿光。从那碎了玻璃的窗口望进去,人们发现这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上楼梯的走道,那走道里阴森森的。从走道里望过去,那像天井一样的院子也是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

二十六

在春堂子死去的头天夜里,来来也撞见春堂子了。他不敢跟人说他为什么会撞见春堂子,可他确确实实是撞见春堂子了。

来来是很胆小的人,可他那天夜里却像游魂似的在村里荡来荡去,像一条被人撵着的狗。几天来,他心里像有一蓬火烧着,烧得他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窜来窜去……

夜静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地上,树影儿黑黑白白地晃着,碎着一地小钱儿。狗咬了两声,谁家的老牛在倒沫……来来就是这时候撞见春堂子的。他看见春堂子一个人在黑影儿里站着,离他不远处就是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春堂子静静地望着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