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珑一一答应了,怕姚氏又生出新的教训来,忙问道:“太太下午去庄子那边,可见着老爷?咱们那房子起的如何了?”

廷珑听她辩解了一车的话,想着也是的,原先她在单位里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以外,一样要、好恶,而且说领导闲话也算娱乐的一种了,就连研究所这种道貌岸然的地方想让员工闭口不谈也是不可能的,想来这一套到哪都是一样。便好奇道:“你说给我听听,都说姑娘们什么了?”

一行人走到离白鹿山庄还有四五里路的时候,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也沉到龙眠山后头去了,几个家丁点了火把走在最前面给脚夫照明。又走了有一里多地,就见前边有几点火光从前边迎过来,等近的能看见脸了,却原来是以然带着家人和跟张英的成贵来接。

姚氏听了道:“桂姐儿是咱们桐城有名的胡百万家三姑娘,咱家与他们家合股做着生意,常来常往的,他家相中了你二堂哥廷理学问好,你大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桂姐儿过门带了十八间铺子,三百亩水田的陪嫁,和你二哥哥成亲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说着微微一笑,又道:“上年立逼着你二哥哥下场去博功名,廷理师从方家太公,不愿出仕,跑到白鹿书院去做了教习,为了清明迁坟的事才刚回来,到家连门都没进,只在厢房里歇了——所以我跟你说,女人不得过于刚硬,要懂得用柔——桂姐儿就可惜在不曾读书,不明白这些道理上了。”姚氏说完看看廷珑,见她留神在听才又接着说:“你大嫂闺名令仪,她爹路知府在咱们桐城任上,最是清廉不过,过门时嫁妆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她子贤良,自嫁过来夫唱妇随,和廷瑞投契又孝顺公婆,只是人却没有事事如意的,令仪过门十来年也不曾生个一男半女,早两年好容易怀上了,不出三个月就掉了,也是个苦命的。我这两日在旁边看着,这桂姐儿实在是咄咄逼人,也不知你大伯母存的什么想头,任由她胡来。”说着笑了笑,道:“她说什么你就当听不见,多留意你大嫂怎样待她,说起来,若论做事,你大嫂比一般男人还强些。”

廷珑忙站起来屈膝行礼,口里叫:“二嫂子过奖了,妹妹哪里担的了什么才名,不过是弹棉花的指法罢了。二嫂子怎么有空带着几位姐姐来看我呢?”说完一一请她们坐下,又接着吩咐莲翘上茶。

廷珑边看风景边拾级而上,耳朵听廷瑞说些山上的情形,听来听去方知这龙眠山却不是什么巍峨险峻、穷山恶水之处。徽州以商贾名闻天下,城中多有富户,那些身家颇丰的都愿在这龙眠山上修屋建楼以作避暑之处,又因是有名的聚气之地,多有宝,墓葬更盛,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个别墅区加八宝山呀。

廷珑在心里暗道,瞧大伯母修眉细眼的透着慈祥,也不像姚氏敬畏如虎的样子呀。

姚氏就慢慢的一一说给她听,道:“年前来京的是你大伯,还有个二伯你没见过,他不管事,脾气是极好的,你二伯母前几年没了,只留下两个姑娘,都比你略大些,一个叫廷琰一个叫廷碧,听说都是不错的,你见了她们只拿出做妹妹的礼数来,不要像原来跟清芬几个没大没小的厮混。”说着看着廷珑,廷珑见姚氏认真,忙点头答应。

张英听了也不往心里去,随口道:“你做主就是,何必问我。”

如意就笑嘻嘻道:“怪不得都说姑娘长着七窍玲珑心,我们这些嘴笨心实的随口说两句话,姑娘就能想出这么多花头来,偏偏我们老实人,哪想的到那些个弯弯绕呀。”

廷珑听了方维信说“等回桐城”,心中一动,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哥哥也盼着以然哥哥和他一块读书做伴呢。”

于先生来了也不问两个学生以前可有基础,先校正了廷玉和廷珑的指法,接着两个月只教了两段琴谱,然后就是翻来复去的演练。那两支曲子都是回环往复且平而少韵的,廷珑练习的多了只觉枯燥。偏偏课又设在下午,如今天气渐热,廷珑每每拄着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手指头拨着琴弦弹两只老虎茉莉花之类,玩的有趣,把自己印象里比较深的歌曲,边在心里哼哼边弹。等到廷玉进来问安,才跟他一同出去各自回房里歇息去。手指头演奏两只老虎,小星星给廷玉听,廷玉听她弹得诙谐,一边说她淘气的新样,一边和廷珑沉瀣一气开始改编创新于先生那两支曲子,见师傅进门才住手。

正说笑,一群丫头婆子呼啦啦拥进院来慌慌张张的问看门的丫头可见着了几位姑娘,那丫头就回说几位姑娘并表小姐都在屋里进点心。

廷珑听说就问跟着的婆子:“跟我的人回去了没有?”

姚氏眼中含泪,脸上笑着将廷瓒扶起,又叫廷珑扶何氏起来,眼睛只在儿子身上打转,半晌口中说着:“我的儿……。”余下已是哽咽难言。

以然吃了一惊,道:“你可看仔细了?”

那手艺人就着手做了起来,口中连连说道:“使得使得。”

姚氏托在帕上看了半晌,道:“这羊脂玉也就罢了,难为这手艺。”

原来廷珑见庭院里都铺了水磨的青砖,不敢打那里的主意。只得把自己住的罩房后面那一之地利用起来,种了些应时的蔬菜瓜果。特叫莲翘带人把孟端胡同的四季莓移了几颗过来,种在一角,恐它们爬的放肆,用青砖在四周砌了牙子;另一角靠墙搭上架子,一半种着丝瓜,一半爬着西域传过来的良种葡萄;挨着窗边又种了一畦韭菜和茼蒿,取它们味重,防蚊蝇滋生;中间还空着一块地,莲翘和紫薇紫藤几个就出主意说种些西瓜,暑天浸在井里消暑,廷珑也任她们去顽,跟管采买的要了种子,种了几样甜瓜。

清芷就叫丫头拿几块点心带着,跟廷珑说:“花园里花木也平常的紧,倒是养着几头鹿和一笼兔子,刚换了毛,十分可爱,带点吃的招它们过来玩。”

方以然在张家虽然人人当他是张家少爷一样对待,不敢怠慢,但他家中遭逢大难,只带着一个老仆孤身逃到京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看尽世情,阅历渐开。此时心里极为惦记父母,日夜忧心,却恐怕辜负了张英和姚氏待他的苦心,神色上不敢稍露。叫他读书他便读书,把一腔心思全放在书本里。他自小聪明,原来在家里人人都称赞的,谁知到了这里,看廷玉比自己还小一岁,诗词文章已经做得锦绣,连七八岁的妹妹大字也写得像模像样,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唯恐他人看轻,就十分沉下心来,跟着卢先生用功。

姚氏看了就说:“看我儿读书累的,话都没力气说。”又一叠声的问饭怎么这么慢。

等晚间张英回家,先问了廷玉功课,姚氏就将廷珑下午写的大字取出来道:“老爷看珑儿这样启蒙可还使得?”张英接过鬼画符,着廷珑发顶,眼含期许,频频点头,倒比小儿子能策论了还要高兴两分似的。廷珑看见张英虎视眈眈,仿若不怀好意,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决意明天一早就要把今天学的字忘掉一半。

廷珑第二天去正房请安,瓒哥和新娘子已经到了,正跪在蒲团上给公婆敬茶。张英跟姚氏都端了茶,张英嘉勉了几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话,姚氏赏了一封红包,又退了一只翡翠镯子笼在新媳妇儿腕上,笑微微的说了些开枝散叶的话。

带回去过年做衣裳穿。姚氏就差婆子跟着去取,一行人走到二门,上了轿,径直回家去了。

刚醒来时对她喃喃低语的声音就答道:“太太早上喂过药睡下就发了汗,过晌午的时候还醒了一刻钟,瞧着神些了。”

吃过饭,以然陪着张英稍坐了坐就要告辞,张英便挽留道:“天晚了,就在廷玉那住下,明儿你三个一起走罢。”以然是住惯得,便打发人回去报信,便随廷玉去了。

廷珑多日不在父亲身边服侍,等人都散了,亲去厨下洗了各色果子,又拼出花样来,找出水晶盆装了,遣莲翘给哥哥房里送了一盘,又自己端着一盘送去给父亲母亲尝。刚从厨下出来就见芍药领着两个丫头往后院去送铺盖,知姚氏房里无人,就在房门处略站站,听了两句原来正说以然,心想无事,正要掀帘子进去,就听见姚氏道:“人品,学问,家世,样貌在小辈里也算是出挑的了,我瞧着和咱们珑哥也般配,难得知知底,他又自小跟珑哥亲厚。”廷珑听到这忙往楼下看了看,见无人走动才贴墙站了把自己隐到影里,就听里面说:“我原想着咱们离了京,再难碰着相当的人家,就是不入仕也罢了,难得孩子人品情都好,珑哥也能一直在咱们跟前,省得好些惦记。”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玉清她……以然这孩子就是再好也不成了。男人终归是在外面的,当媳妇儿的日日只在婆婆跟前立规矩,若是不合玉清的意,往后再难快活。”

张英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却是不成了?我看同辈里头数这孩子沉稳,最合我的意。”

就听姚氏一笑,道:“老爷明鉴,这半个桐城有姑娘的人家都看那孩子好呢,好大的家业,又没有兄弟来分,端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乘龙快婿,我见大嫂也不是全没意思,媛儿十五了还不曾议亲,怕是也想着要亲上加亲呢,只是玉清一心要娶她娘家的姑娘过门,提也不肯提。”

张英又道:“哦,有这回事,这事方老爷子不点头也难。”

姚氏就笑道:“老爷子如今是再不管家的,再说,只听说过娶儿媳妇的,没听说过娶孙媳妇儿的,说到底不管定了谁,也得玉清点头才行。”又笑道:“玉清的意思我明白,若是我,这亲也做不得,老爷想,维信是老爷救下的,玉清聘了咱们姑娘在家里,到时候是把她当儿媳妇儿看待,还是当菩萨供着?反之珑哥也是一样,有一点不恭敬处看在眼里都难免添了心病,要陪多少小心?玉清过了门就当家,方家那么大的家业在她手里头一丝也不错,她这样的手段,珑哥在她眼皮底下我也不放心。”

张英就笑道:“夫人说不成便算了,我也只是一提,原想着咱们是几辈的老亲,孩子也少受委屈,却不如你考虑的周详了。”

姚氏也笑道:“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早也惦记过以然这孩子,试了玉清几回,今日又见她这等行事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说着扑哧一笑:“老爷细品,那山下的水田不肯收咱们的银子也就罢了,咱们盖庄子的石材、木材,她只说是剩的,做什么能剩下这么些材料?分明是单给咱们备下的。再有上回她给两个孩子的表礼,珑哥的是一幅全套的金刚石首饰,一水的黄豆大小,玉哥的是尊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观音,这两样东西就是在京里头也换的上两套宅子了。她是真怕欠了咱们的情,到时候硬要把姑娘抬到她家去呢。”

张英听了也笑了,道:“原来如此!也罢,只是这一向,我存着做亲的心,见珑哥同他亲近些也不妨,如今既是不成了,却不能那样了。姑娘到底大了,这样和外男日日在一处也不好,你得空的时候说说她,也叫她避着些。”

姚氏笑道:“这话怎么说?孩子还小,我瞧她待以然和廷玉一样,只当哥哥一般,并没有那个心,说透了,她

再生出这个心来,当个心事,不如不说。只等咱们搬到新宅去,请了先生,便把他们兄妹两个接回来读书,倒时候拘起来见不着面就是了。”又道:“只是这一个也不行,那一个也不行,没的耽误了孩子。”

张英就道:“她也才十三,便是再晚两年也不碍的,等过两日上梁,亲朋都要来贺,你便仔细瞧瞧谁家还有年龄相当的。”

姚氏叹息道:“我不图几个孩子大富大贵,但凡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嫁过去夫唱妇随,不受那些闲气便罢了。”

廷珑靠墙站着听父母亲商量她的婚事,将亲朋故旧家里年龄相当的孩子扒拉个遍,真是碎了的心,她一直当自己还小呢,从没想过这些,没想到姚氏已经提前考虑到这些了,一边心里酸酸的,只觉姚氏和张英同她前世的父母一样,恨不能样样都想在儿女的前面,让她安逸一生,一边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及细想,见芍药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回了来,她再没处躲,只得用力笑了笑,提起嘴角,一把掀开帘子端着果盆走了进去,微笑道:“老爷、太太尝尝,我亲去厨房捡大的洗了,一个还没舍得吃呢。”

姚氏用眼睛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见她一脸顽皮,小狗摇尾巴似的只顾邀功,才笑道:“什么好东西,巴巴的送过来。”

廷珑只笑嘻嘻的偎在姚氏身上,捡了个紫红的杨梅送到她嘴里,伺候着吃了几口才行了礼回去自己房里。

坐在床上,把刚才听见的话在心里头过了一遍,竟是百般的滋味都涌上来,想起那边的父母,更添伤心。莲翘见她发呆也不敢惊扰,实在晚了,才请了过去洗漱,见姑娘呆呆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竟害怕起来,伺候了姑娘上床,便把铺盖抱到廷珑床前的踏脚上,近近的守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