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却有人敲门。

“夫人!”司马秋荻从床上支撑起半个身子,不防牵动伤手,疼得他咧嘴龇牙。

“但你说过,不再管这些的。”水姐冷幽地道。

阿露出雪白的牙齿,虽然肤色黝黑,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五官极标致,眉目清秀,是个英俊少年。他边说边走,神情没了早年的冷漠,眉宇舒展,嘴角上翘,令每个与之对话的人都感染到他的喜悦。

伍厨绷紧了脸,但在水姐不屑的瞥了一眼后,他松下了脸,苦笑道:“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大福,什么都瞒不过你!”

“儿臣知太子殿下与平大福多有走动,所以亲自去看了。这大过年的,说她家屋子的事还真不吉利……总之儿臣尽人事了。”李献话说到后面,脸上不自禁浮现嘲笑,“儿臣安排妥了,这便赶来,到底是晚了几分。”

她道:“正是。民女大胆,想在新年来临之前,给太子殿下做点新鲜玩样。昨儿算是大功告成,只此一次,以后断不会再无缘无故弄出声响打搅街坊邻里。”

“左右都是不肯,但本也该知足。卿终究为本留在了王都。”

李易何尝不知道说出大福的名字会在朝殿上掀起滔天巨浪,可是,为了将那她永远留在身边,他还是鼓足勇气在政梳殿上朗声而道:“回父王,她姓平,名大福!”

景永福笑得更甜:“是啊,太子殿下,迪王还有沛王最近都热忠于体察民情,时常路边野地里转悠了,司马家倒很清醒,不和殿下他们玩这套,的确算燮国百年不倒的老家老族!”

景永福对他施礼后,苦笑道:“小女子可没啥本事,今日六王爷都一一试过啦!”

“平姑娘……”司马秋荻挣脱景永福的手,微红着脸道,“姑娘别拉着秋荻,秋荻怕影响姑娘名声……秋荻自己走……”说话声越说越小,也不知道谁是姑娘,谁是大爷。

李易和轩辕不二炯炯目光忽然让景永福记起,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的脸微微发红。

匕首下落途中出鞘,“啪”一声砸在景永福脚上,出奇的锋利,鞋头中刀,还好没伤着脚趾。

水姐鼻哼一下,算是默认等他们了。就在景永福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两双小眼睛凑了过来。景永福一乐,就没收回脑袋,陪他们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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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座后,几人简定对策。正说到一半,有人扣响雅座外门前垂铃。

“唉,夫人您别太累着自己。”丫头进来马马虎虎地收拾了下,调头就走了。

那个夜晚,若夫人又拿起书本讲述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讲到一半她困了,停顿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来,却听见大福朗朗背诵的声音。若夫人手中的书跌到了地上。大福睁大双眼,结巴地说了句什么,却听见母亲的声音,福儿,继续继续!于是,大福继续了。好奇怪,说话很累,但她说若夫人曾经说过的书却一点不累。于是,大福一本本的背诵,背到第五本,那是本皇历的时候,若夫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泣语道:谁说我的福儿痴了?我的福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中似凝结沉疴,的压抑感令她呼吸不畅。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想放声大呼,却张不开口。没什么可悲伤的,心却似沉重地坠入深海。浪花在脚畔幽然来去,海风在身边不住徘徊。她回头望一眼远处黑森森的晾星崖,山崖高耸临风对月不见斯人,腔里忽然喷涌出沉郁许久再无法遏止的狂躁。

她终于忍耐不住,身子一轻,脚下已开始飞奔。奔过海沙,飞过海浪,不停不休的往前,往前。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不是她想听的。风穿身而过,仿似她的身躯本不存在,可她体内分明流淌着热血,心中更是充满了起伏难平的纠结。她拼命地奔跑着,不顾海浪打湿裤管,飞起的沙砾渗入鞋子。左边是海右边是沙,蜿蜒的海岸线,她直穿其间。

很快,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肋下两腰也酸楚起来,但她不能停下来,仿佛只要跑着就能甩开所有摆脱不了的情绪,仿佛只要跑着就可以跑出一条清明的心路。她不停,不回头,只要跑。在筋疲力尽之后,身躯失了存在感,唯有意念在支持她,可意念亦在反复提醒她:纵然她跑到海角天涯,纵然她拒绝陷入泥沼,都无法逃避一个事实。她不是别人,她是大福,景永福。寻常百姓自然可过寻常生活,可她本就不是个寻常百姓。

景永福的身子忽然凌空,她被一双黑手打横抱起,接着她就禁锢于他的怀抱。依然没有任何言语,李菲抱着她继续奔跑。出了海岸,到了水石滩,暗绿的景色取代黑茫海水。月冷星璨,潺潺溪水抚过光滑的圆石,苔藓暗而浓密地连接溪水上的石头。阳光下的清流吐翠,到了夜晚别生一份幽恨。

李菲逐渐缓了身法,越过水石滩,他开始步行。星月之光透过叶影树荫,他的脸忽明忽暗,她轻喘着紧盯他的眼,难以琢磨的眼眸仿佛在眺望前方又似什么都没有看。

他一个旋身,她的身子一低,已然被他放到腿上。李菲落坐于一块溪涧大石上,低低地道:“你也知道难受?”

她的视线却被他的手吸引,之前晾星崖上他一直袖拢双手,此刻才露了出来。一双黑色的手,月光下泛出丝质光泽。她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手,“这是……”

他任她抓着,目光清冷无比。她脱去他的手套,原本留蓄的指甲不再,触目惊心的是残秃的食指、中指指头。太长的指甲突然折断,竟是伤到了指。她颤手触,被他反抓住了手。

“你也是有心有肺的吗?”

一滴泪硬是从她眼角流出,收也收不住。李菲深深地凝视她,声音泠泠:“我也叫你尝一尝什么叫痛!”

她的心猛然一跳。下一刻,他轻启薄唇,亦是三个字,将她的心拨乱到不可复加。

“景永福!”

接着,李菲生生撕开她心底那道伤疤:“从小就是个白痴,累及生母,屡招毒打,被父当作借口成为全天下的公知的痴儿最后还被父遗弃。”

她咬着牙,可眼泪不争气的模糊了视线。景永福,这竟是她生来第一次被人喊作景永福,而喊这名的人是李菲。十岁前的种种悲惨景遇重又袭上她心头,本以为再不会为之动容,本以为早放下的,而今方知始终隐伏于心底最深处。

她看不清面前的李菲,只有他清冷的声音继续响彻在耳畔:“景永福,你为什么是景永福?为什么当年没有被刺客所杀?”

李菲顿了顿,声音飘渺起来:“如果你不是景永福,该有多好?如果你当年死了,现在就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害别人跟着受罪……可你偏偏活下来了,而且还是那么快活地活着,快活到忘了自己是谁……”

在她泪流满面的时候,他优雅的以黑色手套拭去她的泪。

“不论你是景永福还是平大福,你都有必须承担的责任。逃避无用,除非你真的死了……我早该杀了你,给你个解脱,留你在世上只会坏我的事……”他忽然丢开手套,一把将她推出他的怀抱。

景永福没有跌倒,伍厨幽灵般的出现,稳稳地撑住了她。

“言尽于此。本王已经破格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跟你多说了这么许多。”李菲长身站起,手复拢入袖中,黑绸一般的长发与一身黑衣在溪水旁幽然发光。

“李菲!”她呼喊他的名字,但伍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飞速带她离去。最终,她还是没能跟他说清楚,但即便他给她时间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如果从来不知道淄留的小掌柜,他如果不是燮国的迪王而她不是景永福,只当他们的相识从一个秋属花园开始,只当他们只是寻常小老百姓,或者陌路从不相识……那该有多好?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如今一层层剥落,剥到最后还是横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是两个人不会开口只怕一道破就彻底摧毁自己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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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永福回到家中,若夫人她们都没睡站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若夫人紧紧地抱住了她。水姐冷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伍厨在她身后道:“主子命我留在平姑娘身边,不用再回去了。”

水姐道了句:“你来了也好,以后你做饭!”

阿与小翠一喜。司马秋荻直愣愣的看着伍厨,他一直不知道伍厨也是个高手。

若夫人柔声问:“没事吧,福儿?”她低低的道:“没事。”却听伍厨转而对司马秋荻道:“司马小公子,我家主子已经为你联系上令尊,不日后,司马大人会遣人接你回燮。”

司马秋荻立刻苦了脸。景永福侧脸看他,道:“这是好事,我们这里目前不安全,不知景申韫还会不会来生事。而你回燮后,就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阿接口道:“是啊,万一我们这儿再来什么人,倒时候多保护一人也吃紧!”

若夫人低责一声:“阿!”他便低下头去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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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伍厨来了后,景申韫就没再出现。但短暂的平静即意味着将来更大的风雨,所以景永福准备离开毓流前往景国国都京城。天子脚下,景申韫不至于弄出太大动静,会比毓流安全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