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寒风中,那座城市里最高的大厦上,深爱过的男人面目已然模糊,只能看到眼底弥漫着的雾气,掩住了他曾经真挚的爱意,然后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轻轻手一推。

太太周夫人是最忌讳这样的事的,当下就拍了筷子。

唐云暖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还是人在官位上花起钱来尤为大方。她就不信乔府这明虾是自己花钱在海味铺里买来的。

“鸡?想吃鸡了,这倒是没有,鸽子倒有几只。”

及第楼是招待学子的地方,那些学子最是手无缚鸡之力又怕惹事的,一见饭庄里不太平,自然不敢来喝酒吟诗,不过叫些状元便当去书院里用了。

“那碗面,还真就是给报春下的。”

“姑娘若能下出一碗好面让咱们报春厨娘也说个尚可两个字,那我这名字就倒着写。”

当下穿画廊,过月桥,走小径,月色下父亲唐有棋并不说话,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路。大奶奶宛如月光般柔美的一双眼不时凝望相公犹如刀刻斧凿的侧脸,满眼幸福满足。

唐家的日子真是步步艰难,二叔有没有中饱私囊不是她能管的,只是这个祖父惯是讲究吃穿享受的,这么一住进后宅里来,唐家的日子就更热闹了。

寒门子弟,竟有这样细密心思,唐云暖忽然想起许如澈也是读书人,若他也跟哥哥一样文采出众,他日若真有机会为官,再兼这样周详的思虑,必定能游刃有余。

夏妈妈不在,这报路的差事便落在紫棠身上。

大奶奶畏惧府内的蜚短流长,才时常认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为免府内妯娌跟下人嘲笑娘家贫穷,她回娘家归宁,即便是想贴补一下娘家,也都是让紫棠悄悄地往外送些自己绣花挣来银子。

年妈妈心中一惊,原来这小姑娘平日里不言不语,心计却颇深,一猜便知她是被二奶奶的钱买通的,容色便更加恭谨。唐云暖斜了红豆一眼,红豆便放下了杏花天影提花纱帐,唐云暖在帐子里明目张胆地将被子推开,露出之前小厮打扮。

若长房要息事宁人,必然不会让她空手而回。若真抓住了长房的把柄,二奶奶当然不会让她白走这一趟。

中餐讲究色香味俱全,舅舅这福满楼的菜根本不用去尝,光是闻空气里的味道就知道不合格。唐云暖的前世有个做特级大厨的爸爸,鼻子对饮食的灵敏度足可以达到六楼在剁饺子馅,她从一楼经过就能闻出做肉馅的是猪肉还是牛肉,此刻她稍稍闻空气里的菜味,眉毛拧得仿佛下棋时遭遇了唐风和步步紧逼的棋一般。

却有皱眉道:“姑娘此刻倒是会过日子了,怎么今日就这么便宜了二奶奶。下午时紫棠一见柳黄把东西搬到了箱子里,立马就趁旁人不注意使人把暖炉搬了回来。果然太太让二奶奶把暖炉送过来,二奶奶就慌了手脚,我们都知道这暖炉是姑奶奶派人定做的,一时半会可去哪找呢?都说柳黄跑了两个时辰也没在街上寻来这么一模一样的暖炉。偏姑娘打我去兰溪庭告诉她们炉子已经找到,却不知姑娘若寻人去卖给二奶奶,这会子要多少银子没有?”

柳黄也纳闷了:“是说要卖,可是黛竹姐姐忽然来说收到了您的字条,是说先存在墙后的黑箱子里啊。”

没有穷极奢华,但味道仍旧是上等,饶是唐云暖前世对饮食颇有研究,也不由得要佩服这个叫报春的厨娘,心中便暗暗佩服,真难为了太太的心思,这份又要体面又要节省的心计,她是该学着些的。

唐风和见头上右侧一枝红梅正放,就小心折下一枝,递给唐云暖:“你可记得唐家祖训。”

天还尚早,太太折腾了一夜就贪睡没起,想来也无人敢叫。名堂里只有太太的丫鬟菊金并几个眼生的丫鬟左右整理,估计是乔夫人唐有琴派过来的。

唐云暖心知这院子里的争吵声也瞒不过,就将在正房里的争吵大概描述了一遍,许蕙娘就叹了声气:“哎,你二婶恐怕看上的并不是那箱子里的被面,而是……”许蕙娘亲自去开了箱子,自被面最下面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黄绫子布包。

“太太,这事儿不是这样的,这黑漆木大箱的确是大奶奶房里的,那里面是八床绸缎被面,是给我们云小姐留着的。太太若不信,大可开箱检查……”

说罢摘下手上一串珍珠镶金花的手串套在唐云暖手上。“姑娘家虽然有礼,还是应当穿得鲜亮华贵些,且不必在意这是在姑母家,不须拘礼,只管挑自己喜欢的穿戴。”

“小婿见过岳母大人,还请岳母大人恕小婿没能远迎之罪,子默,还不快行礼。”

唐家主母周夫人名门出身,乃是前朝长公主、当今沛国公正妻的姨娘表妹。大户人家的主母选儿媳最是看重门第家世的。偏偏母亲只是小家碧玉,外祖父不过是一个河北军粮库里的一个小管事,舅舅是商籍,却算不上富户,当日母亲因貌美贤惠而被父亲相中,据说进门前祖母跟父亲很是闹了一阵子,即便如今抱得美人归,祖母也是三番四次地给这个长儿媳脸子看。

唐云暖感激地望了紫棠一眼,紫棠这丫鬟,虽然不比红豆伶俐能打听事体,却自有她识大体稳重的一面。

那谭知县的表亲所开的一家店,已经由乔老爷充公给许家管理,明摆着是姑母唐有琴有心让唐云暖多赚银子,好为父亲捐官。

这所谓捐官,无非就是孝敬给上一级官员些银子,再由这些官员举荐让举人们任地方官。可是乔一本毕竟是父亲的亲姐夫,这样直接举荐必是会引人告的。所以唐云暖所要孝敬的这两千银子,是经了乔一本的手递给其他官员,折扣是可以打一些,但却不能太少。

要在半年内靠两家店赚两千两银子,这对唐云暖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挑战。

许家人只会开酒楼,却没有烹饪的手艺。这年头哪家酒楼不是做出了名声就被大厨吃的死死的,若付不起高昂的工钱,难保那大厨不会跳槽。许家从前的酒楼就是这样倒的,那大厨带走了招牌菜,食客们自然也就不留恋了。

可是及第楼因其地理优势就只能开一间,那剩下一间酒楼可是要做什么风格的呢?

二奶奶走后,厨娘报春也来探望,仍旧是一身蓝细棉布白连枝纹衣裳,头上同色包头。

报春只身前来,手臂上挽着一个红漆木食盒。

碎冰湃着的一碗荞麦面,青红黄三椒以及香菇跟绿豆芽切成的五色细丝码在面上,下滚水过一下,再用芝麻酱、泡了半年虾子的酱油、白醋、蒜蓉、辣油、绵白糖搅拌成的酸辣酱撒在面上。

另有些蒜泥白肉、西芹花生、红油百叶、蜜汁糖藕来下饭。

唐云暖此刻已经梳洗整齐,只是脸色仍旧有些苍白,是胭脂都挡不住的病容。报春将一碟碟小菜都放置在桌上,她素来也不会说些关切的话,只是这菜色里,道道都透露着通透跟关切。

报春一边布菜一边道:“你中的是五石散,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药,这要又称为寒食散,服用此药后,必须以食冷食来散热。幸而你是冬日里中了这药,若是夏天……”

报春摇摇头,连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唐云暖既然已经脱离险境,就也有了说笑的闲心:“所以报春姐姐为云暖冬日里炮制了这些凉菜凉面,是为了让云暖早日将药性散开?”

报春虽不爱说笑,但唐云暖跟自己同是对美食深有研究的人,两人又相互扶持着为唐家摆了冬至里的宴席,遂也陪着笑了。

又唤来红豆道:“这几道菜你们吃完不必将碗筷送到厨房里,我晚上自然会派人来取,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我今日只送了一碗凉面过来。且不可让外人知道我跟你们家姑娘走的亲近。”

唐云暖心知这是报春有意跟自己撇清干系是对的,只有两人面上的相交的淡淡的,他日唐云暖若再被陷害设计,报春为她说话才够有力度。

报春抬步要走,唐云暖却放下手中筷子,问一句:

“姐姐这般待我一个尚未成年的姑娘,想来不光是看重我会做几碗馄饨吧。”

报春的背影顿了一顿,僵直了背转过身来:“我有个妹妹……这几年跟着我,也算学了我三层本领,我并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困在这府中不得婚嫁。”

报春曾经是长公主府内的厨女,被长公主赏给太太以后,颇得太太宠爱。得主子喜欢有时候是件好事,可是若太得主子喜欢不免就耽搁了自己,报春今年已经二十有七,唐家两个媳妇也不过就这个年纪,却也是有儿女夫君的人了。

报春这个年纪尚未嫁娶,放在现代都可以被称为剩女,放在古代,那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

周夫人一心将报春留在身边,想来是将她配个小厮有些委屈报春,将她配给正经人家却舍不得她出去,留给老爷做通房那更是太太的一块心病。

就这样,报春的一生幸福断送在了唐府的灶头跟水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