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云暖是名副其实的闺中小姐,这面不下则罢,一落到锅里,若是被人传到了太太耳朵里,非但厨房里的人要倒霉,即便是唐云暖也是受责罚。

周夫人不觉欣慰,眼见老爷能笑得如斯灿烂,可见在京城活动还顺利。

“只是老爷也不傻,留下了账房先生看帐,难道二爷也敢捣鬼?”红豆疑到。

“接来了,父亲放心,一路上并无事故。”

“爷,这天儿……”

待红豆开始为唐云暖梳头,云暖便吩咐紫棠去告诉娘亲她要随着一同去舅舅家:

云暖冷冷质问:“妈妈是太太陪房,自然是最有脸面的,咱们唐家素来是伺候过长辈的妈妈要比小辈的主子高一等,云暖也不敢劳妈妈跪着,红豆,取个绣墩来。”

红豆这一袭话说得年妈妈额上的皱纹都抖了三抖,虽然太太每日燕窝人参吃着,但年妈妈如何不知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凡事能省则省。若请一个郎中,车马费问诊费加上医药费,怎么不得几两银子。太太本来就不喜欢长房,是出了一个唐风和的廪生才稍微有些好眼色。若是为了一个不得脸的姑娘就花这么多银子,太太倒宁愿去海味铺买两斤干鲍鱼来吃。

唐风和奇了,待紫竹走远才问:“你一个姑娘家,扫听人家书院有多少学子,可害不害臊?”

红豆就笑道:“身为丫鬟,自然只应该在刺绣跟饮食上下工夫,棋是不懂的,懂的不过是姑娘眉上的皱褶,姑娘的眉凝得有多深,少爷的棋就逼得多紧。”

蜈蚣多脚有毒,最是女眷们都惊恐的毒虫,一屋子姑娘媳妇都跳起了脚,太太忙唤菊金去看个究竟,菊金顺着红豆的目光望前看去,通往内室的那处毯子上的确像是趴了个什么东西,待菊金走过去一瞧,笑道:“太太奶奶们都不要惊慌,并不是什么蜈蚣,不过是炭灰撒在了毯子上,撒了这么一长条,迸溅了出去,远看着可不就像条蜈蚣吗?”

唐云暖细看了一眼才看出端倪,虽然还是紫山参炖乌鸡,却不似从前在家那般炖一整根,而是切了片落了满汤碗。看起来用了不少,实际上也就半根不到。

唐云暖只是扶着梅花叹一声:“这花开得倒好,幸而咱们来折了,所以杜秋娘唱得真好,劝君吸取少年时呢。”

红豆如何不知道姑娘的心思,赶紧将最后一个珠花结系好,轻道:“姑娘正梳洗呢,一会儿就出去。”然后贴在姑娘耳边劝了一句:“这不是挺好,一家子团聚了,奴婢看那六艺书院再好,也不抵在奶奶跟姑娘身边,风少爷那样聪明,不必在六艺也一定能高中科举。”

夏妈妈一面自己亲身去取点心,又让红豆去泡滚热的姜茶来驱寒,另去烧些水来泡脚,再让紫棠去正房铺床。

倒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田二奶奶素来是厉害不让人的,养出的丫鬟也这样口齿伶俐,几句话就抢先占了理,还将这屋里的太太跟姑奶奶都夸奖了一遍。

大凡官家的女眷见面,势必是要在吃穿上有一番较量的。像周夫人这样可以打扮得隆重,这是在示威。像许蕙娘这样貌美的懂得穿得寒酸单薄,这是因投亲而示弱,而女儿却在低调中自有一番华丽,这就是在给母亲争气,最是考人的。母女俩的行事,都比那个穿得像去吃喜酒的二奶奶要妥帖。

唐云暖脑袋又一转,心说不见也的确是礼儿,毕竟同车来的是两个弟妇也不便相见。反正之后肯定会有家宴,此刻倒真是不见比见得要好。祖母让母亲说得巧妙,唐云暖就更想知道这个素以为人处世之精明而著称的姑父要如何应付,也就微微挑帘望了一眼,

“妈妈说得是,云暖不过是想提醒妈妈,天冷路湿,这车里不过就云暖跟红豆两个,妈妈不妨上来歇歇。”

什么人情冷暖啊,什么人走茶凉啊,什么世态炎凉啊,配着祖父唐老爷抱怨的语气,唐云暖听了个囫囵。

却不难想,铁定是唐老爷在京中周旋了这半月,试图能斡旋一下已经被罢官的事实,寻些从前的旧相识能在圣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唐雍说老并不老,正是该青云直上的年纪,若就这样归乡田园,颇为可惜了。

可这世间事就是这样实际,唐家一门至亲尚且势力如此,何况官场。

唐老爷的官是御笔朱批罢了的,他即便送了座金山给人家,可谁敢为了钱跟皇上过不去的。

圣心难测,说不上就跟唐老爷是一样的下场。更何况,想来在官场众人眼里,唐老爷这样声色犬马地享受人生,丝毫不在政绩上下工夫,这官罢得也并不可惜。

唐云暖本不想窃听祖父母谈论时事,起身要去院子里赏梅,却忽然为一句话住了脚。

“是我唐某人将官场想当然了,没来得及在位上之时,为咱们唐家的儿郎谋一个好位置,而今连一个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唐云暖恍然大悟了。

唐老爷在京城上下疏通之时受了气,而今开始悔不当初没在朝中安插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亲儿子。唐云暖在为唐老爷的目光短浅而冷叹时,忽然意识到,唐老爷所说的唐家儿郎,指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父亲唐有棋。

论功名,唐有棋是中了乡试的举人,唐老二压根无心读书,而唐老三干脆连个功名都没有,尚不如唐风和。

菊金是周夫人最贴身的丫鬟,自然能听得风声,想来这一碗桂圆八宝茶绝不是白送上来的。唐云暖心中隐喜,父亲苦读多年,终究要有出头之日,却不由得皱了眉毛。

此刻田二奶奶携着柳黄自门外跨了进来。

二奶奶今日并没有多加打扮,不过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头上插一朵丝绢的山茶。

面目却一如往日般嚣张跋扈。

唐云暖给二婶行了礼,二奶奶眉目也不抬地受了,抬头搔了搔,

套间里面忽然肃静了下来,想来是老爷太太正去里间梳洗,说话声隔得远了也就听不见了。

明堂里只有唐云暖跟二奶奶两个主子大眼对小眼,空气中颇有些尴尬。唐云暖虽开口问道:

“不见二叔前来,可是昨夜赶路累到了”

唐云暖虽然跟二奶奶不对付,跟这个二叔却一向是关系不错。

唐有书一向为人圆滑,从不与人结仇,虽没有多少真心对大房,兄弟间却也算是和睦。只是对待唐云暖颇很喜爱,不时买些时鲜儿的玩意送过来,唐云暖暗自打听过,即便是哥哥也没这待遇,就只能不动声色收下。

田二奶奶吃了唐云暖几次亏,不由得也正视起这个姑娘来,遂小心答道:“你二叔一早起来便跟你父母乔大人去吃早茶,早提前请过了安。”

唐家请安的规矩从来都是约束女眷,男子在外宅若有更紧要的应酬,自然是可以不到的。唐老二一早起来便去陪着姐夫应酬,自然也是要见永平府当地的官员。

唐云暖心里暗想,这二叔是真会开拓人脉啊。明知唐家现在仰仗着乔一本,便先行去陪姐夫喝茶,这一点上,父亲就不如二叔触觉灵敏,想来周夫人迟迟不为大儿子捐官,也是怕那两三千的银子打了水漂。

不多时女眷齐到,唯有唐云暖的三叔唐有画姗姗来迟。

唐家男子虽算不上英伟,但唐有棋一身英气,唐有书继承了柳姨娘的些许妩媚,总归都算得上是美男子。

跟各有千秋的哥哥相比,唐家老三却稍显逊色一点。

虽浓眉大眼,终究因为腹中没有诗书所以气度不华。人又比较胖,鼻大脸宽,幸而算不上粗蠢。

唐有画因为胖,所以穿不了丝绸,穿上时而也会崩裂。偏偏唐有画跟父亲一样,又是个爱将富贵摆给外人看的人,遂研究出一种比丝绸还要名贵却更结实的织锦来。

都是厚实精细的棉布,用丝在上面提出各色花样云纹。

雪青色、秋香色等各色买了几匹做成行衣,上绣烟花鱼鸟。此刻唐有画穿的就是墨绿色的行衣,外围一件玄狐披肩,腰间一条细带锁着藕荷色的鸳鸯荷包,一看就知道是贴身丫鬟藕荷的手笔。

唐有画是周夫人最宠爱的儿子,田二奶奶却不以为然,不时打压。眼见唐有画硕大的身子一挪进来,就放下手中茶水轻哼一声:

“这藕荷的绣工是越好了呢,你瞧那戏水的鸳鸯,所谓活灵活现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