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夫人不识得,很正常。但夫人在姑苏城中,也算一号人物,我既然是专门为九州商会收集情报的信子,自然得把你放在心里。南班已经飞鸽传书,通知我这几日你要来,所以恭候多时了。”他盈盈地拜了一下,态度不卑不亢。纵使生活并不富足,但他很泰然。

他终究是孩子心性,不懂我和方重之间的问题,不只是过家家或者赌气而已。

我冷哼一声,心道,你倒是清楚我不想理你。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他也是去泰和楼听昆曲儿的吗?”

我心中微颤,好像一支箭正中红心。神智稍顿,靳陶就已经觉察出来了,了然笑道,“世间有情人,能同甘共苦的已然不多。生死都不能分开的,更加难能可贵。看来在下不得不告诉夫人一些事了。”

伙计忙扶了扶歪掉的帽子,连滚带爬地去了后堂。不一会儿,李掌柜就迎出来了,连忙给我行礼,“夫人,您怎么来了?”

我低头,“是……”

方重顿了一下,缓缓地离开我的嘴唇,用一种沉痛的目光看着我。

靳陶一边擦身上溅到的水渍,一边用古怪的眼神迅瞄了一眼念临风。

回到府中,下人夹道欢迎,手中拿着芭蕉叶。地上摆着火盆,我刚一跨过,李慕辰就扑过来抱着我,鼻涕眼泪全都糊在我的衣服上。我嫌恶地推开他的脑袋,“少爷!你脏死了!”

冯子洲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转向红袖道,“红袖小丫头,这天底下的能人,也许穷你一生都看不尽。须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老夫凑巧就知道有一个人的医术,在老夫之上,年纪却比老夫小了很多。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我低着头,等待郡马的问话。可等了一会儿,都不见他开口,便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一阵风吹拂过,似把时光悄悄带走。我愣怔了数瞬,才猛地站了起来,倒退两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沉声道,“带走!”

红袖问我,“夫人,二爷去了几天了,怎么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她身边跟着的,正是那日在烟雨绫罗阁见到的妇人。

他愣了一下,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怔怔地松开手,我立刻夺门而逃。

我起身,到花园里走一走,透透气,看到惠娘坐在凉亭中算什么东西。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现她在记录府中的一些收入和支出。

红袖紧张地抓着我的手,磕磕巴巴地对孙屠夫说,“我,我警告你……你你别乱来……!”

我见他迟迟不开口,欠身道,“林晚并不是非做这桩买卖不可,告辞。”

“你帮我约那个买家见一面。记住,要他本人来。”

我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才三岁,是个漂亮的奶娃子。那时我不知道他会长成今天这般祸国殃民的模样,也不知道十一岁就是能开桃花的年纪。他去学堂上课,总是能惹得那群小丫头片子们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

我不应她,低头往回走。

他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用手掌用力地握住刀锋。我惊呆了,奋力地去掰他的手指,可是血珠仍然沿着银冷的刀尖,落了下来。我急了,“你疯了!快放开!”

“晚晚,我是奈何不了你。但我答应过你爹,会拿命护你。如果你不要你这条命,那么我也不会再独活。”

我被他吓到,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松了匕,用完好的那只手抱着我,“晚晚,你要言而有信。”

我拉着他血淋淋的那只手,泪水落进血水里,混为一体。他还是那个会为了我随口的一句戏言而殚精竭虑的少年。还是那个轻易不许诺,一旦承诺便会一生执着的爱人。在我心里,他是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风景,纵使将来的风景再美再好,也给不了他曾经给予的那份感动和爱情。

我小心地给他上药,包扎伤口,这些事八年前曾经做得驾轻就熟,可是八年后,实在是手生了,把他的手包得活像一粒大粽子。他端详着自己面目全非的手,本来板着脸,后来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的尴尬和局促,在他这一声笑中化解,“你脏了我的床,讹了我的眼泪,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来给我,“喏,赔你。”

我借着烛光仔细一看,竟是我丢掉的那个锦囊?!我大窘,不敢伸手去接,因为这个我兴师动众要找的锦囊里面装着的,只是他的一缕头!

他见我不接,正准备塞回怀里,我连忙一把夺了过来,“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以为丢了。”我摸了摸,好像比之前厚了些?他又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我好奇地打开来看,只见里面两缕不同的,用红绳紧紧地绑在一起。我错愕,抬眸看他,他笑道,“别再弄丢了,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回来。”

我咬了咬唇,不再别扭,把锦囊放在贴身的暗袋里。那里紧贴着心口,好像暖意也一点一点地凝聚起来了。一阵风吹过,窗外的竹林沙沙作响,犹如落雨。念临风起身道,“我该走了。”

我垂眸,跟着起身,让开路。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凝睇着我,“晚晚,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不置可否,轻推了他一下,“走吧。”

我送他出门,好像有数道影子从四面八方而来,静止在我房间的周围。耳闻京中贵人,都喜好训练暗卫,想必这些影子,便是他的护卫了。难怪他敢深夜上府,也不带着决明。他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停住,定定地望着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有月下稍显斑驳的院墙和几树矮松。

他忽然又折回来,揽腰深吻我。吻毕,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害我误会,我也得劳你解释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啊?”

他浅笑,踏着月光悠然远去。

我正准备转身回房,忽见一团影子从院墙后走出来。艳丽的年纪,如花的少年,正气势汹汹地怒瞪着我。

“李慕辰,你半夜三更不睡,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不是他?是不是因为他方小八才走的!”他像只被拔了牙的小老虎,怒气腾腾地指着念临风离开的方向,“他为什么亲你?你为什么不推开他?林晚,你水性杨花!”

“我水性杨花?少爷,你脑子烧坏了吧?”我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你打,你打!”他用脑袋撞我的肚子,哭得稀里哗啦,“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给我找个后爹,你嫌我是累赘,你不让我跟你姓,不让我跟你一起睡,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你儿子,我讨厌你!林晚,我真的讨厌你!”他不带喘息地把这番话说完,说完之后,掩面跑远了。

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抓住了他话中的几个词。原来他还在记恨这些事情。他长大了,这些儿时的疙瘩,渐渐地变成我们之间的隔阂。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但我的真心,若是去解释,便显得极其刻意了。

后半夜的时候,红袖火烧火燎地来敲我的房门,慌慌张张地禀报,李慕辰不见了。临近的街头巷尾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这才敢来告诉我。我连忙披了件衣服起身,着急地问,“他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什么都没带。衣服,银子,包括小时候您给他打得那些长命锁,都没有带。”

“再派人出去找!一个小孩子,能走多远?”我着急出门,连鞋都忘了换。红袖追上来,把鞋子给我换上,安慰道,“夫人别着急,城门已经关了。少爷肯定还在这姑苏城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