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代特先生坐到了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问道:“你好吗?”

老人问:“您是来看房子的吗?”

帕夏说:“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很有礼貌。”他好像是有点生气了,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谁知道呢,可能你觉得我喝醉了。你从来没见过一个帕夏这样吧?你又见过几个帕夏,和几个帕夏说过话呢?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他开始四下张望,他看见了椅子、无靠背长沙发椅、沙发和水晶吊灯。房间很阴凉。他接着往里走。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欣赏了一个脚像猫爪子的镏金沙发。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上面镶有贝壳的小木箱子。当他好奇地想着箱子的用途时,他在一把椅子、一个沙发和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又发现了同样的贝壳装饰。后来,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无靠背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立刻认出那人就是叙克鲁帕夏。他被吓呆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镇静下来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去为好。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摆钟还在滴答地走着。他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屋子,侧身对着帕夏用力咳嗽了一声。

杰夫代特先生每次来这里都可以感受到发现自己喜好和乐趣的快乐。菜单上的大部分菜他都已经尝过一遍,他和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知道哪些菜是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哪些菜是不喜欢的。他先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茄汁牛肉和橄榄油茄子,然后作为一种尝试,他要了一种叫苏庞雷斯的甜品。

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医生一边把勺子往孩子嘴里放,一边说:“我说了,请您等一下!”然后用法语和那女人说了几句话。

她用甜美、富有乐感的声音说:“我干吗要喊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一个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递给他说:“先生,这是楚哈吉扬女士给您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他微笑着从托盘里拿起抹了酸樱桃酱的面包,谢了谢老女佣并再次冲她笑了笑。走出楼门时,因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怜悯,他觉得很不舒服。仅仅是为了说点什么,他转身对她说:“晚上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这并没能减轻他良心上的不安。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像你那样愤愤不平!”

“你在说什么?来,让我们一起出去,去看看外面那些人,看他们在做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在那愚蠢的日常生活里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仍然可以快乐地吹着口哨生活下去。斋月里他们会把斋,晚上他们会一边喝咖啡,一边东扯西拉地说废话、吹口哨!你还记得吗,在库拉我们邻居家的那个女人,她总说吹口哨不好。”

杰夫代特先生愉快地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笑着说:“好像她还怕蛇!”

努斯雷特说:“她什么都怕!但是她比我活得更幸福。谁知道,可能她还活着呢!如果见了我,她会害怕,会讨厌我,也许她会为我伤心,也许还会为我祈祷…麻木的人!啊,所有那些麻木的人们…革命!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要革命,但是谁都不知道…因为没人教他们这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咳了几声。然后他嚷道:“我想他们好,我想他们生活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所以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我离他们很远,我在这里一个人,和一个女基督徒在一起等待死亡。不!我要活下去!我想看到所有事情的结局!你认为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是哪些人扔了炸弹?但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我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

他们又沉默了。杰夫代特先生开始想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她害怕蛇,会对吹口哨的人生气,会做果酱。她住在一个花园里有无花果和李子树的房子里。或许是她总在做果酱,或许是小杰夫代特每次去她家时她都在做果酱,抑或是因为房子里总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蒸汽和甜甜的气味,所以每次想到这个女人,杰夫代特先生的脑子里总会出现抹了果酱的面包片。他又想到了早上翟丽哈女士递给自己的面包,装着果酱的玻璃罐,叙克鲁帕夏早饭吃些什么。因为想到了这些,因为可以从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死亡和绝望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因为在刺眼的灯光下可以不去看哥哥那张异常憔悴的脸,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了动静,他看见哥哥已经侧身坐在床上,脚垂到了床下。

“我的拖鞋在哪里?”

“你要去哪儿?”

“去厕所…我有事…我要去刮胡子…你干吗什么事都要问?我马上回来。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他打开门说:“我去看看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不,不,你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杰夫代特先生以为哥哥要去厕所就又坐下了。后来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他看了看表,快三点了…“我还是先让车夫回去吧,让他走,别让他在这里等着!”但是他又懒得去说。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还不回家?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仍然像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那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的努斯雷特嚷道:“弟弟,死亡太不好了,非常不好。我不想死!他们在下面坐着,聊天、喝茶、抽烟…我不想死。”他踉踉跄跄地一直朝杰夫代特先生走来。

杰夫代特先生一边说:“快到床上去。别站着…不要那么嚷嚷!”一边上前一把抱住了努斯雷特。

“过来,等等,让我扶你上床。”

努斯雷特做出一副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样子,用有力、健康的动作自己爬上了床。“他们活着…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而且像一群傻瓜那样…聊着天。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一个人在讲他在哪里吃了最好吃的牛奶布丁,另一个说牛奶布丁在于斯屈达尔最便宜。我本来还想继续听下去的,但是他们那愚蠢和可怜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他们在打哈欠、抽烟、聊天,他们活着。而我呢,我在哭。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害臊地用床单遮住了脸。随即,他又扯下脸上的床单说:“也许我会好起来!我要去吧黎,我要在那里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情!”突然,他又开始不停地咳起来。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这阵剧烈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他想:“是的,他快死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哥哥现在的处境。他把自己放到哥哥的位置上,努力让自己像哥哥那样去思考问题。那一刻,他自己的那些烦恼,早上在店里做的那些事情,买进卖出的货物,为了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而写的那些信、说的那些话,一生中打的那些小算盘、做的那些规划都显得那样的丑恶。为了忘掉这些东西,他想:“我要和尼甘在尼相塔什一起生活!在凉爽的花园和那些房间里…”

努斯雷特嚷道:“我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都是因为那些酒!如果我对酒不那么沉迷,现在也不会受这样的罪!”

杰夫代特先生说:“对,就是酒害了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他明白刚才那一刻觉得丑恶的所有东西,仍然像他任何时候想的那样是一些应该做的事情。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是那么害怕刚才那种以为一切都是丑恶的感觉,他对让自己产生那种感觉的哥哥很生气。

“也就是说是我喝的那些酒害了我!是的,我喝了很多酒,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让我麻痹。你的脑子里尽是一些小算盘,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你无法理解这个!你知道愤怒是什么吗?我感到愤怒。愤怒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仇恨、厌恶,希望一切可以被摧毁。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我的愤怒冷却,我成功了!你呢,却对我仇恨的那些东西着迷。为了得到让你着迷的那些东西,你努力想去搞懂它们。我不想这样,因为把那些东西搞懂的人就不会愤怒了!而我…”他突然停了一下,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而我是一个傻瓜。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还可以找到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而且还会像傻瓜一样死去!…聪明的人可以找到一条活路…傻瓜们却只有死路一条…不,我要活下去!你认为我可以好起来吗?”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当然会好起来的!但是你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累了,睡觉吧!”

“是的,我会好起来的。好好地治疗一个月,多吃点东西…我又要问你要钱了。但是我欠你的所有钱,你放心,我都会还给你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敏感的,我会从吧黎给你寄钱,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你知道有一次著名的外科大夫布兰修特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有一个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冷静。他肯定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我可以重新加入到运动中去。在这最后六个月里,我明白了所有人犯的错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阿赫迈特·勒扎,萨吧哈廷王子是一匹特洛伊木马。你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吗?你不知道!连特洛伊木马是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无知!他们觉得我奇怪,我觉得他们麻木。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但是在吧黎,人人都知道。和一个欧洲人谈话有时可以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但是,我当然不是指在这里的那些讨厌的使节和银行家们。真正的欧洲人:伏尔泰、卢梭、丹顿…革命…”他突然开始唱一首进行曲。

杰夫代特先生不耐烦地说:“哥哥,不要累着自己了。”

努斯雷特气喘吁吁地说:“闭嘴,好好听!”

刚开始时杰夫代特先生觉得音乐很好听,后来他试着去理解哥哥用嘶哑的声音唱的法语歌词。

努斯雷特说:“这就是《马赛曲》。法国革命时期的进行曲,著名的《马赛曲》!你在这里什么时候能够听到这样的歌曲?…你知道共和国是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谢姆塞廷·萨米因为害怕没敢把歌词的译文写给卡姆苏·弗朗塞维。共和国是我们需要的一种国家管理形式。法国有这个。他们就是唱着这首进行曲建立起共和国的。你看这歌词:前进,祖国的儿郎…”

突然,门开了。玛丽说:“怎么了?努斯雷特,快闭嘴!我求你了!”

“你别管。反正我快死了,就让我唱着这首歌去死吧!”

“你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楼下。你难道想让他们把我们从这个小旅店里扔出去吗?”

玛丽转身对杰夫代特先生说:“您也劝劝他吧。”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说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