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代特先生走下车,四周张望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房子是他们刚搬到伊斯坦布尔时住过的,他不想去看那座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他拉开泽内普女士家花园的门,门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他想:“如果我买下尼相塔什的那栋楼,也一定要在花园的门上系上这样的一个铃铛。”他发现花园还是老样子,花园里的李子树依然还是那样的没精打采。他敲了敲门。

药剂师用手指指后面说:“正忙着呢!”

她用甜美、富有乐感的声音说:“我干吗要喊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军医朋友塔勒克医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样,塔勒克刚见到杰夫代特先生时显得很高兴,可当他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时,他皱起了眉头。塔勒克向杰夫代特先生询问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别的事情。当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鄙视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饰这种鄙视,他问杰夫代特先生:“那么你在做什么?仍然在做生意吗?生意…”然后他随便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人流中。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他微笑着从托盘里拿起抹了酸樱桃酱的面包,谢了谢老女佣并再次冲她笑了笑。走出楼门时,因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怜悯,他觉得很不舒服。仅仅是为了说点什么,他转身对她说:“晚上我可能会晚点回来。”但这并没能减轻他良心上的不安。

“你是怎么认识内迪姆帕夏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有一天他来了我的店里。他是我惟一认识的帕夏。谢谢内迪姆帕夏,他很喜欢我。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姑娘!你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叙克鲁帕夏有一个合适我的女儿呢?…我也没有认识这种人的亲戚!”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弟弟那样低下头来。

这时侍者过来把菜单递给了他们。弗阿特先生在侍者面前像一个张开翅膀保护杰夫代特的哥哥一样问道:“你要吃什么?”

杰夫代特先生每次来这里都可以感受到发现自己喜好和乐趣的快乐。菜单上的大部分菜他都已经尝过一遍,他和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知道哪些菜是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哪些菜是不喜欢的。他先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茄汁牛肉和橄榄油茄子,然后作为一种尝试,他要了一种叫苏庞雷斯的甜品。

侍者离开后,弗阿特先生让他看了坐在前面窗户边上的几个人。肥胖的男人是加里普帕夏,中间那个瘦的戴眼镜的是翻译,皮肤白的那个是阿纳多卢铁路局局长胡古艾宁。杰夫代特先生仔细地看着那三个人,努力想把他们记在脑子里。随后,弗阿特先生说了自己的生意,他们还谈了今后的合作计划。侍者端来了他们点的菜。弗阿特先生边吃边高兴地说着那些菜的特点。他说自己很喜欢吃妈妈包的小饺子,他还记得那饺子是怎么做的。他用一种老师教学生的口吻跟杰夫代特先生说这些,只是这种口吻是谦虚和充满爱意的。后来,他皱起眉头说:“你今天情绪不太好!”“我哥哥病了!”

“是吗!什么病?”

“肺结核。情况很不好。可能这几天就会死。”

“我很难过。你哥哥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是吗?你说过他是从吧黎回来的。生病当然不好,但是你还是应该为你哥哥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没有跟弗阿特先生说过哥哥的事情。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亲爱的,别害怕。难道你怕我吗?任何有脑子的人都可能知道这点。他去了吧黎,在那里待了十年,他是军医学院毕业的吧?另外,他还是一个脾气暴躁、爱和人争吵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青年土耳其党人就奇怪了。其实你应该学会为他感到骄傲!”

杰夫代特先生重复道:“他病得很严重。我很害怕!”他对朋友刚才的那番话感到很惊讶。

弗阿特先生说:“你与其为他伤心,不如去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理解他。今天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理解他,但没能让他知道这点。”

“是的,因为你的脾气阻止你这么做。事实上,如果你们俩的心胸能再大点,再宽容点,你们就可以很好相处了,因为你们是互补的。我看你没明白!让我来告诉你:你哥哥和像他那样的人想要什么?他们希望实施宪法、成立议会、结束专制,希望得到自由。必要的话,让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下台。你害怕这些思想!为什么?因为你认为它们是无法理解,是可怕的事情!因为你没能看到它们的任何好处!你怕自己因为告密者而遇到麻烦!”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作为一个商人,我不知道政治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弗阿特先生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听我说,他们想要的自由对你有什么坏处?没有!没有任何坏处!”

杰夫代特先生还是重复道:“我看不到政治的好处。”

“如果你这么想,你自然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生活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你口口声声说理解你的哥哥,可实际上你根本不理解他。他要什么?要自由…你想想这些吧。我没说让你去做,只是想!想了你就能够明白了!其实一点都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另外我们为什么活着?难道我们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赚钱而活着吗?当然不是!为了一个家庭和孩子们…我们为他们而活着!但是,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这些东西也会受到限制。如果一切能像在欧洲一样的自由不好吗?在我们这里,女人们像奴隶,斋月里不封斋的人会被送上法庭…但最糟糕的是,因为那些过时的法规和传统,所以和你我一样做生意的人不是穆斯林,而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和希腊人。你看,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穆斯林,所以你单枪匹马。”

杰夫代特先生说:“是的,这没错。但这并不需要我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我不会去反对苏丹的。”

“亲爱的,谁让你去反对苏丹了?你不想你的国家好吗?一点点变革,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愿看到吗?”

“我看不到变革的好处…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怎么看不到好处?难道你觉得在这里,在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吗?一切都应该维持原状吗?杰夫代特,难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你看,这里的生意很糟糕。这里没有自由,国家的状况也不好,一切都已腐烂,你是知道这些的,是吧?既然你知道…嗨,孩子,把这些盘子拿走。既然你知道这些,你也一定希望进步,希望我们可以像那些西方人那样。但这并不等于坐在这里和那些花花公子们吃饭,更不是跳舞、说法语和戴帽子…那意味着赞同自由…你怎么看?”

杰夫代特先生笑着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商人不应该掺和这些事情!”

“唉!你这个精明的商人!多么的顽固不化!你明白,却装着不明白。那么,杰夫代特,对你来说人生就是赚钱和建立一个家庭吗?”

杰夫代特先生想到自己将要建立的家庭又笑笑说:“这还不够吗?”

弗阿特先生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还那么的坚定!我真服你了!但是你在犯一个错误,让我告诉你,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

杰夫代特先生皱起眉头说:“什么错?”

弗阿特先生慢慢地把烟点上,然后说:“你结婚太早了!”

“哈!难道是这个吗?我已经晚了!”

“你认为晚了,但是你错了…你应该再等等。如果你再等等的话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再等等,试着去理解那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然后一切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好!”杰夫代特先生说:“我开始怕你了。你也快变成青年土耳其党人了。你说的那些话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你就笑吧。但你还是着急了。你听我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要不了多久就会下台,或者死去。然后…”他停下来,等侍者把甜品的盘子放到桌上后接着说道:“然后这些青年土耳其党人的重要性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夺取政权。不要这样疑惑地看着我。真的会这样,所有人都知道…”

“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盘算!”

“但是,亲爱的杰夫代特,在这个问题上其实你总走在我前面,但你自己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会明白自己吃亏了!叙克鲁帕夏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我为你作了调查。叙克鲁帕夏的经济状况很糟糕。他卖了地,正在为恰姆勒贾的宅邸找买主。他还卖了一辆马车…他的前途也不光明。你还在为找到了一个好人家而沾沾自喜,其实是他们做了一笔好生意。”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事想成是一笔生意。”

“好的,好的,别生气…但至少去理解一下发生的事情。你说理解你哥哥,其实你并不理解他!”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在把我往政治上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政治是一码事,生意是另一码事。我没有政治上的想法。我不认为那些事是对的!”